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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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妈,如果不是邻居告诉我你病了,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在和医生交谈之后,我回到病房坐在母亲床边对她说。

我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指责,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因为结果已经显而易见,她是要打算一直瞒下去的,直到她死去才会让我知道。若真的等到那一天,我会不会如同唐竞辰接到他父亲的死讯一般顿时眼前一片黑暗、大脑一片空白?我亲眼见过那种天塌地陷一般的痛苦与追悔,似乎也真的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却不曾想在我感怀他人遭遇的同时,命运已经悄然给我布下了同样的局。

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有一阵阵后怕排闼而至。

“儿子,你听我说……”母亲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当年你外婆就是死在这个病上的,她在床上折腾了一年多,走的时候熬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你外公为了给她治病,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你姨妈要结婚的时候,家里连陪嫁都拿不出来,她气不过,才跟一个做小买卖的跑了,就因为人家送了她一个金戒指,后来就再没有消息……”母亲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了,“你外公没等几年也去世了,到死的时候家里的债都没有还完。那时候我就觉得,要不是为了给你外婆治病,我们一家子也不至于被拖累成这样。当初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跟我说他靠不住,可我还是嫁给他了,还不就是因为他父母都有工作,条件好,家里又只有他一个孩子。我想着要是找了他,日子可能会好过一点儿……”母亲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抹眼泪,“萌萌,你还记不记得你初一那年夏天我给你说想开个小服装店,打算去G市看看行市,你自己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星期?”

我点头应道:“是,我记得。”

“其实是那边的派出所打电话让我去把你姨妈接走,他们告诉我你姨妈疯了,在大街上游荡,后来被派出所带到了收容站,费了好大的劲才问清楚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死在收容站里了,是触电死的。他们说你姨妈半夜觉得热,在房间里乱转,但谁也没在意。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电风扇的开关被她砸坏了,你姨妈把电线扯出来缠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母亲从来不曾对我提起的往事。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只知道外公外婆去世得早,而对于姨妈的印象,也仅仅限于我知道是有这么一个人而已。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些属于母亲的隐没在时光背后的遭逢,竟会一路坎坷辛酸至此。

“他们都说你姨妈疯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其实我知道她没有疯,她一定是觉得没脸见我。她从小就要强,好面子,性子又倔。你外公总是骂她爱慕虚荣,不知道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人总是想过好日子的。那时候家里要是有钱,她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母亲神情悲戚地说,“你总说我把钱看得太重,做什么都舍不得。可是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娘俩儿为了钱犯过多少难?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要是让你知道了,你肯定得让我去治病。可只要一想起当年的事,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萌萌,妈妈是穷怕了的。我实在不敢想,要是因为我把你拖累成那样,我心里得有多难受。你听我的,这病咱不治了,你把钱花在我身上就跟扔到水里一样,不值。”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是我妈啊!这怎么会不值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母亲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火盆上一样备受折磨,我知道她心里有阴影,太害怕看到往事重演。于是我劝道:“医生都跟我说了,这种病到你这个年龄很常见,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是完全可以治好的。你说的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能和现在一样呢?再说,这些钱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我们不会像外公那样欠一大堆债的。妈,你不能老想着过去的事,咱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还没有让你跟着我享过一天福,我还没有报答你,这病咱们必须得治。”

我的语气又急又快,到最后已经完全是哀求。可母亲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道吗?现在的医院都是要赚钱的,它要是给你说治不好,那它赚谁的钱去?我也打听过了,这个病就算治得好,下来也得好几十万,你上哪儿弄这些钱去?”

“咱家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要是卖掉的话……”

“不行!”不等我说完,母亲立刻变了脸色,她态度非常坚定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你现在才十八,将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要是卖了,你结婚的时候怎么办?将来要是有孩子了呢?”

母亲的回答让我觉得既可气又可笑,我甚至疑心她是不是糊涂了,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分不清轻重啊。那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人要是没了就找不回来了。妈——”

不管我怎么劝怎么求,母亲的态度都异常坚决。到最后我几乎急得要哭出来,我趴在床边抓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妈,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儿子,你听妈说,妈妈没什么本事,给不了你什么,唯一能留给你的,就只有这套房子了……从小我没给你买过玩具,没有让你吃过好的穿过好的,没有让你出去旅游过……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妈妈知道你心里其实想要。我不是不愿意给你,而是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家里实在是没有那个条件。”母亲说着伸出手摩挲着我的脸,安抚我因为抽噎而变得短促的呼吸,眼泪却在她的脸上纵横开来,“我是没法向别人抱怨的,当初是我自己找了你爸,我还能抱怨什么呢?但是你不一样,生在这个家不是你的错……所以萌萌,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妈妈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一样,但你不一样,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知道你心疼我,你能有这份心就行。我想着把房子留给你,将来你住也好卖掉也好,总算是我给你留的一笔本钱……”

这便是我的母亲,她和世间所有的母亲一样,面对子女,总会不惜成本地去付出去给予,却永远都觉得自己给的还不够多。此时母亲告诉我,她因为物质上的匮乏始终对我有愧疚。我却那么急于让她知道在我们母子相依为命的这段岁月里,我曾经感受过多少温情。童年时的我从未觉得我的生活有多么的苦,因为那时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无从知晓幸福的定义。加上三岁时李艾母女走进我的生活,更让我觉得我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快乐。即便后来在我的少年时期,我的确会因这捉襟见肘的贫穷心存怨恨,然而我所怨恨的是生活本身,并非是我的母亲。后来的我们虽然因为表达上的障碍而一直无法亲近,似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开,但内心这庞大的不容置疑的爱与关怀却任是我如何回避都不可能忽略的。

现在母亲如此决然地说服我放手,令我在无限悲怆中情何以堪。

“如果你最爱的人得了不治之症,你会选择顺其自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离开,还是会拼了命也要让她多活一天?”我想起那日在Z城的人民医院里,李艾对我说的这句话。此情此景,我终于完全体会到了李艾那时的心情。

我能依母亲从容放手吗?我做不到。

谁都做不到,只要是深爱着的,就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我必须做些什么,眼泪在此刻除了令悲伤更为悲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我需要想想办法,虽然我所认识的人不多,能够倚仗的更是有限,但依然不是没有一点儿希望。唐竞辰那里我或许可以试一试,凭李艾同我同我母亲是旧识,也未必不会施以援手,而在故乡这边……我想到一个人。我突然间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站起来抹了抹脸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母亲在身后喊我:“你去哪儿?”

“去筹钱。”

我去找了肖建斌,我的亲生父亲。

他现在的家在城西河南岸山脚下的一处独门小院。或许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在河南岸住平房小院的人会羡慕河北岸住楼房的人,如今却正好反了过来。我站在漆成墨绿色的大门外向里张望,院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非常干净,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扫到一边,还被用心地堆出了一个雪人,在院子里憨态可掬。被重新翻盖的二层小楼在落雪的冬季显得安详而温馨,那上面贴着的大红的春联和年画像是一团团喜庆的火。那棵合欢树也长得很大了,虽然此刻光秃秃的树干上没有叶子,但我依然能够想象出在故乡炎热的夏季里,它那浓密的伞一样的树冠所投下的树荫,小而密集的叶片间攒簇着一团团粉红色的绒花。如果能在这树荫下纳纳凉,同人打打麻将聊聊家常,再喝一杯故乡盛产的绿茶,那必然是极为惬意的事情了。

如果这里不是我父亲的新家,我想我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它的布局,它的整体结构,还有它的周边环境,简直可以直接照搬下来去当设计作业,一定能拿个高分。然而此时,我想着父亲离开我和母亲之后所拥有的舒适且恣意的生活,对比我们母子的艰难和窘迫,只觉得有无尽的心酸如这满天落雪一般涌来。

肖建斌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在。我刚进正房冲肖建斌喊了一声爸,他的第二任妻子便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呦,前几天我还跟你爸说,这年都快过完了也没见你过来看看自己的亲爹,家教还真是不怎么样啊。”而他们的已经七八岁的儿子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电视,抬头看见是我,就又低头捣鼓自己的东西了。

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这个看起来寻常的三口之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而我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我在满十八岁之后便打定主意再也不会来这里低三下四领受侮辱了。

“爸,我今天早上才回来的。过来给你拜个年。”我保持着礼貌。

“哪个拜年会空着手哦……”那女人还在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父亲似乎也因她这样对我而有些不耐烦,转过头制止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她立刻中了邪一样地转移攻击目标:“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姓肖的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肖建斌没有理她,他看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到来多少是有些许喜悦的,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然而我们在这一刻突然都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你吃饭了没?”

“吃过了。”

“哦……”他似乎在尽力想着该说点儿什么,或者是在想赶快把我打发走。他问了我一些问题,诸如现在在学什么专业,在大学是否习惯,Z城的天气怎么样。直到最后他问我:“你妈现在还好吗?”

我心里正为此纠结成一团,不知要怎么开口。被他这么一问,焦急而忧虑的情绪像是洪水决堤瞬间冲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从进门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是红的。“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用力地摇头,“她病了,病得很厉害。爸,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帮帮妈妈,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女人立刻就显现出恶犬护食一样的神情,她怨毒地瞪着我说:“我就知道你是来我们家要钱的!除了要钱你还会做什么?我们已经把你养到十八岁了,从来没敢图你回报什么,你也不能瞧着我们心善就讹我们一辈子吧!我告诉你,你别想从我们这儿再拿走一分钱!哦,你上学我们要管,你吃饭我们要管,现在你妈病了我们还得管,那她要是死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去给她哭丧扛棺材去?!你爹又不是开银行的,他一个月就那点儿钱,我们一家子还要不要活了?”她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通之后又转过去冲肖建斌撒泼,“姓肖的,你给我听着……”

她的嘴跟机关枪一样四处扫射,完全不给人插言的机会。而她七八岁的儿子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也跑过来用同样怨毒的目光为他妈妈助威。那女人一见儿子过来了,立刻抱起儿子换上苦情大戏,一边说这些年他们母子过得有多不容易,一边数落父亲要是放不下我母亲当初干吗要娶她。她脖子上的横肉伴随着她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的控诉一颠一颠的,身上脸上的厚重脂肪好像充了气一般不停地膨胀再膨胀,直到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吃得同她一样肥硕的孩子也在他妈鸡飞狗跳的独角戏中呆滞得一脸茫然,而肖建斌的形象却被挤兑得缩在角落里不停地缩小再缩小。

若是在以往,我想我一定会跳起来跟她掐一顿,哪怕这钱我不要了也要出这口气。但此时我没有,她的咒骂在我听来仿佛只是一阵风在耳边一转就消失了。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忍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怎么着都行,只要你肯出钱给我母亲治病。如果这时那个泼皮市侩、尖酸刻薄的肥胖女人再次把我带到一堆砖块面前对我说,你把这些砖给我搬完我就给你钱,那么哪怕是一万块五万块十万块,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开始搬。

是的,我的自尊,我的骄傲,我的人格,在此时我都可以不要了。

只要能救母亲,只要能救母亲!

我看见肖建斌脸上明显的不耐烦,我以为他会马上跳起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张狂的女人,叫她闭嘴。然而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这种厌烦的表情石像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即便她骂得再难听再伤人。

最后,我走到他面前对着他跪下了。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良心发现。但直到我的膝盖都跪麻了,心都凉了,他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半个小时之后,我离开了肖建斌的家。直到我离开的时候,他连我到底需要多少钱,都没有开口问一问。

河面上有一座石桥,以前每一次去拿钱,我都是要从这座桥上走过去的,那时的我总会因这艰难得近乎屈辱的遭遇而愤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总能轻易地将我的尊严扫在地上,那时我多想把它们撕成碎片扔进河里,或者干脆甩到他们脸上。求人的难处,在本不该被我体尝的年纪里被我尝尽。我甚至觉得那座石桥上的一道道裂缝,都像是一张张讥笑的表情。

然而在今日,在这样的时刻,我回想着刚刚肖建斌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样子,突然就笑了出来。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去他的家了。因为我终于看明白了,他怕他那个强悍泼辣的老婆,他在那个家里根本是做不了主的。或许就连以前每个月给我的那几百块钱的抚养费,也是他好话说尽、奴颜婢膝地从他老婆那里求过来的。我每去一次,他便要觍着脸求一次。当年他厌弃我母亲的沉闷和无趣,毅然决然地抛下我们去寻找能令他觉得活泛热情的女子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今日他被困在这样的家庭里不得自由、处处受制?他必定是后悔的吧。在我告诉他母亲近况时他脸上的悲伤和担忧,我都能看到,但我已经不会对他有任何同情。少年时我总对自己说将来我有出息了一定会要他们好看,一解这些年来我内心的愤恨和屈辱,但现在我已经不想那样做了,因为我已经亲眼看到了生活对他的嘲笑和惩罚。

薄情之人,必然不会被深情眷顾。

我站在桥上,掏出手机给唐竞辰打了电话。

“肖萌,你到家了吧。阿姨的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紧?”唐竞辰的声音里有关切的温度。

我便把母亲的事同他讲了,从母亲去年九月去学校看我开始讲起,我告诉他我母亲的疾病,我母亲瞒着我做出的决定。我试图让唐竞辰从我的叙述中了解到我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女子,那些交织在我和母亲、学校和故乡之间的诸多线索,令我在讲述的过程中数次动容,哽咽着停下来,必须要深呼吸才能继续下去。唐竞辰一直没有说话,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

“唐竞辰,我妈妈不愿意治病,她坚决反对我把房子卖掉。我知道她是不愿意拖累我,可她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我刚刚去找了我父亲,他不肯拿钱出来。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我……”

我们只有短短数月的交情,何况在我回故乡前他已经给了我五千,不知道是我不能要求得更多,让他这个局外人来负担责任,还是我实在害怕他会拒绝我,总之我卡住了,说了这么多,最后那句话我却说不出口。

“肖萌,你需要多少钱?”

我没有想到唐竞辰会这么问我,一时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却还在直截了当地说:“你就别磨叽了,快点儿告诉我,给阿姨治病需要多少。”

“十万……”我明显底气不足。

电话那头好一会儿没有回音,我正要看看是不是唐竞辰已经挂断了,就听见他说:“这样,肖萌,那笔保险金还要等半个月才能拿到。我先看看现在我手头上还有多少钱,咱们先把押金凑出来让阿姨先治着。等开学你过来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去把剩下的钱取出来。你看行不行?”

“好好好!”我连连应着,“唐少,我真没想到你会帮我……”

“我为什么不帮你?你是不是一直就没把我当成朋友兄弟?还是你觉得我这人就这么差劲?”唐竞辰故意装作生气地说,以缓和我的情绪,然后顿了一下又黯然地说,“要是爸爸知道我这样做,他一定多少也会有些欣慰吧。”

那时雪已经停了,没有一丝风,一时间天地素白一片寂静。我如同一个死囚在临行前被赦免一样,内心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阳光直射下来,雪面上、河面上都闪着明亮的光,我含泪的眼眸因这耀眼的光芒而看不清楚,仿佛在那一刻有天使挥动着巨大的洁白羽翼飞过。阵阵回旋的鸽哨如同救赎的圣叹之曲,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此时正安然停泊在上苍无声的慈悲之中。

我得救了,我母亲得救了。

我回到医院,当天下午,唐竞辰发来一条短信:“我往你的卡上打了五千,你先拿着用。小愈说等她开学了,就把放在海艺的钢琴卖掉,反正也快毕业了。兄弟,照顾好咱妈,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便是用唐竞辰前后给我的这一万块钱,加上我积攒下来的一部分以及家里的一些积蓄给母亲交了住院费。拿着收据回到母亲面前,我只觉得巨大的欣喜和踏实,原本动荡而焦躁的心此时已经回归胸膛,被唐竞辰妥善安放。

母亲的惊愕中原本还有隐忧,但在她得知了唐竞辰的身世之后也就不再坚持。“多好的孩子,萌萌,你要记着人家的恩情,将来要记得报答。”她嘱咐我。

我应下来,不再顾虑钱的问题,在正月二十学校开学之前留在故乡,安心陪伴母亲。

元宵节的晚上,我去医院食堂买了一些汤圆。母亲没有食欲,我便像大人哄孩子那般软硬兼施地喂给她吃。故乡有烟火晚会可以看,燃放的地点是在河上的一座彩虹桥上面,距离这里并不算远。八点钟的时候,轰轰隆隆的爆炸声便闷雷一样滚滚而至,母亲的情绪很好,执意让我带她去医院的楼顶去看。我给她穿好衣服扶她上去的时候,楼顶的平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烟火的病人和家属。

在医院这个最接近生活真相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新的生命诞生,也会有旧的生命消亡。这里不仅会有高尚得令人落泪的故事,也会有下作得令人发指的勾当。有人用锦绣华衣来包装自己的伪善,也有人用筚路蓝缕来收拾自己的尊严。人如果不曾直面生死,或许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最真实的面目究竟是什么。

那个夜晚,我同所有人一样,站在无尽的黑暗中保持仰望的姿态。在烟火盛放的时候,让这道光平静地照亮彼此的脸。在烟火熄灭的时候,我顶着冷风握住母亲的手,站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