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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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最终还是见到了李艾,就在除夕那天下午,在医院里。

李艾和张建民在办公室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又隔了一道门板,传到门外已经微弱得如同回音,雾气一样虚飘飘地散在走廊里。但不时出现的警察、局面、证据、谋害等字眼儿却如同藏在棉花中的锥子,直剌剌地刺进我的耳膜。我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他们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也明确地感觉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巨大的震惊几乎将我冻结在门外,当房间里的脚步声往自己靠近时,我立即慌不择路地跑下楼梯。

我跑出住院楼,眼睛被外面突然大亮的天光一晃,脚下一崴,差点儿摔在门前的台阶上。冬日向晚的风席卷而上,我被这冷风一激,不免打了个哆嗦,脑子却因此清醒了许多。

原来李艾什么都知道。

陆泽生的死像是捕兽夹一样牢牢地困住了我,我拼命地想要挣脱,想远离唐家这个危机四伏的阴谋场,同时我又担心事态的发展会指向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尽可能地收集更多的信息,好在有可能到来的审判面前不至于百口莫辩。然而我却不曾想到,在这起误杀的背后还有着更大的迷局正蠢蠢欲动,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谁都不是无辜的,谁都不可以去相信。李艾、唐伟强、唐竞辰、唐愈,还有那个叫徐亮的少年,他们的形象在此时于我的脑海中次第闪过,陆泽生的死到底是孤立的偶发事件,还是仅仅揭开了冰山一角?他们究竟是各自为政,还是相互算计纠缠成网?在这盘以唐家成员为主要对象的棋局中,他们究竟是和我一样只是一枚混沌不知的棋子,还是借着这样的伪装来隐藏着幕后各自的真实面目。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又走进了住院部大楼。

李艾也许已经听见了我仓皇的脚步声,等她回到病房,如果那个护士对她说你儿子刚刚过来了,她一定会起疑。与其等到那时我自己陷入被动,还不如先发制人。我根本不想卷进来,我应该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况且我无所图求,只为自保。

重新回到八楼,出了电梯,走廊上依然没有人经过,但我的心却跳得厉害,仿佛四周都是不怀好意的眼睛。李艾正巧从楼梯走上来,背对着我往走廊尽头陆小艾的病房走去。她穿了很厚的冬衣,看起来却还是单薄的一片,仿佛瘦得只剩下一个影子。我的脚步很轻,默默地跟着她,脑子里却是纷繁嘈杂,每迈出一步都似是要用去巨大的意志和气力。看到她即将推门进去,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仿佛堵了东西,只能发出喑哑的气声。

而她听见了我的咳嗽,站在走廊上转过身与我相对。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次去她家里玩,离开时李艾总会送我到门口,而我也总在楼梯口转过身冲她挥手对她说再见。那时她的笑容一如春风,脸上仿佛带着某种光芒,回家的路灯似乎便是由此点亮,我带走的是无限的欢欣与喜悦。而在这一刻,我们仿佛是站在岁月的两端,经过九年的时光隔了几米的距离彼此对视。我明明知道眼前这个苍老憔悴的妇人和我记忆中那个美丽温婉的李艾是同一个,却像是怎么也不愿承认不能接受似的,怔怔地站在那里,失了神,哑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她也仿佛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即又平息在她木然隐忍的表情之下。她伸出手把额前垂下来的已经变得稀松灰白的头发撩到耳后,冲我微微笑了笑说:“萌萌,是你。”

听到多年之后当我们重逢,她依然如当年一样喊我一声“萌萌”,但那神情、语气还有心境都已经是两样。我顿时因这突然直逼眼前的物是人非,方才的惊慌和犹疑都被抛诸脑后,我突然心酸得几乎落下泪来,只得哽咽着应道:“是我,李阿姨,我是肖萌。”

自从李艾将三岁的我从房顶上背下来之后,记忆中她的形象便始终在我面前高大着。但当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才恍然发现,已经一米八一的自己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不到一米七的身板仿佛承载了太多的重负而显得更加矮小瘦弱。我低下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夹杂着许多灰色的头发上,满心悲凉地发现,原来那些在我的想象中不断上演、不断修改的情节,都是不作数的。当它真实地发生,居然是这样仓促而残忍。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被这份命运的艰深的幽默击中,只能在这条如同时光的幽暗长河一样的走廊上彼此对视,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瞬,又似乎是过去了一年。最终,李艾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凝固般的气氛里的尴尬,伸手在腰间比画了一下,客气地笑着对我说:“当年你来我们家的时候才这么高,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了。”她说着叹了口气,“你和小艾都长大了,阿姨也老了……”

“李阿姨,小艾她还好吗?”我曾经预想中的激动喜悦、欢笑泪水,还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都在现实面前变成了疏远客气的平静问候,生分得令人难过。我突然感觉自己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口,那些记忆中美好的片段就从这个缺口一点点地流逝掉了。它们对我来说再珍贵又能怎样呢?我再怀念再舍不得又能怎样呢?那些回不去的昨天,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李艾摇了摇头,从门上的窗口看了看病房里面说:“不好,萌萌,小艾病了。”

我点点头说:“唐竞辰都告诉我了。我和他在同一所大学。”

“我知道,那天你和辰辰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李艾说着侧过头端详着我,“虽然你都成长大孩子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

“因为……”李艾想了想说道,“阿姨家里的事情很多,辰辰和我又不亲,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困扰。”她看着我说:“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和阿姨相认。你看——”她摊开手微微笑起来,“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李艾的话虽然模糊,但却把我的担心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是的,她说到底也只是我童年时的邻居,如今或许只是一个分别多年的故人。而唐竞辰却是我如今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同时也是我走进社会之后的一份宝贵资源。如果我一定要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更看重的应该是回忆还是现实呢?李艾已经不能对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和帮助了,但唐竞辰可以。想来我对那些自私功利的人始终嗤之以鼻,可事到临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蛤蟆嘲笑蟾蜍罢了。

“唐竞辰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他。所以李阿姨……”我低下头,声音小到连自己也卑微起来。我在她面前似乎不具备伪装的能力,而自己所要表达的真实想法又令我深感难堪。我虽然已是人高马大的青年,但低下头,仿佛依然还只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看到我为难的样子,李艾轻轻笑了起来,似是宽慰一般说:“你放心,我不会让辰辰知道这些的。以后只要他在场,我们就是陌生人。你说好不好?”

我难以启齿的打算,就这样被李艾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如同小时候我和小艾到院里玩她嘱咐我们早点儿回家一样平淡自然。她看着我的笑容依旧温婉亲切,一如当年。然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却像是两道沟壑将笑容拦腰斩断。那样的纹路也同样出现在我母亲的脸上,据说是代表着痛苦和隐忍,仿佛皱纹的深处写的尽是沧桑和磨难。我想这些年来,她恐怕同我的母亲一样是很少笑的。

“谢谢你,李阿姨。”我对这份理解只感到愧疚,一时间恍然想起了什么,定定神、态度严肃地对她说,“还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嗯?”

我从在唐家见到她的那天说起,后来在街上看见她和陆泽生的会面,出于好奇所以跟踪了陆泽生,又在无意间把唐竞辰给的药酒给了陆泽生,然后就是他的暴死。这些话几个月以来折磨着我,我几乎是招供一样尽数告诉了李艾,而在我叙述的过程中,李艾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我对她说:“你要小心唐伟强,他给你准备的酒……”

不等我再说下去,李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你不用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我看了看四周,这一层的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然而我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他要害你啊!”

无奈而隐忍的神色又一次出现在李艾的脸上,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说:“萌萌,有些事你未必明白。夫妻之间如果感情破裂了,最受苦的其实是孩子。小艾的情况我想你也知道了,其实他第一次把酒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找内行人看过了。那种毒药叫乌头,小剂量可以止疼,大剂量就会致命。而且这种东西在南方很常见,甚至会被用来炖汤做菜,时不时都会有人因为过量服用而中毒,所以我如果真的被毒死了也会被他说成是意外……但是他恨我也好,想害我也好,只要他还愿意出钱给小艾治病,那我就必须得忍,必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要是报了警,只会把小艾逼上死路。”李艾的语气越说越凝重,神色中却透着分明的无奈,“我在医院里有朋友,陆泽生出事那天,他马上就通知我了,我让他按酒精中毒引起癫痫来处理。陆泽生虽然死得冤枉,但是他那样的人,就算活下去,对自己对别人也没有什么意义。”李艾提起前夫的时候,语气冷淡得像是在说一个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萌萌,你不用为这件事担惊受怕,这本来就是一场意外,不会有人去查的。而且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几个月以来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算稍稍放了下来。我看着李艾,好像只要她说没问题就真的不会有问题。然而我还是震惊于她的叙述,若不是亲耳听到,我想我是不会相信一个母亲为了挽救自己的孩子,居然可以隐忍到这种地步。然而一转念,我又悲哀地想到,她即使能做到沉默如同岩石,又能将这样的局面维持多久呢?小艾所患的系统性红斑狼疮,虽然可以得到缓解和控制,但至今仍然没有根除的方法。从她发病至今,已经过去近十年的时间,而目前的医疗水平所能达到的年限,也恰恰就是这个年限。超过这个年限之后,患者的各个脏器便会因为长期激素和药物的侵害而出现衰竭并最终导致死亡。

如果此时我再将唐家即将破产的消息告诉她,那无疑是雪上加霜。可我又不能不说,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我来找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但在听我说完之后,李艾的脸上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说:“这我知道,不然他又怎么会想害我呢?”

我顿觉如鲠在喉,原来转了一圈,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我才对。“原来你都知道了,我还在这边傻子一样的瞎担心。”我自嘲地笑了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刚刚和医生谈过,我打算在唐伟强和我翻脸之前给小艾做手术,那样还可以再维持三年。”

“那三年之后呢?”

“我跟她一起走。”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句话她说得平静,在我听来却是惊心动魄。我几乎是有些失控地说道:“李阿姨,你这又是何苦?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为什么不想开些呢?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全世界还有哪个母亲对子女会像你这样的呢?小艾就算走了,你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啊。如果小艾知道你这样想,知道你为她受了这么多罪,我保证她也会很难过的。”

李艾仿佛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她看着我摇摇头轻轻笑起来,说:“除了小艾,我哪还有什么生活。你不知道小艾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受的苦没人能想象得到,所以没有什么事是阿姨不能为她做的。这一点,只要是母亲就都能明白。萌萌,阿姨也想问问你,如果你最爱的人得了不治之症,你会选择顺其自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离开,还是会拼了命也要让她多活一天?”

我哽住了,明明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把李艾的话驳倒,然而我想了又想,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论据,末了只能仿佛认命一般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对她来说,重要的已经不再是被命运事先写好的那个结局,而是她同这个既定的结局的抗争。我知道那是注定失败的,然而生之为人又身为人母,总有些什么是明知做不到却还是要拼了命坚持的吧。

“李阿姨,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我放弃了劝她的念头。

李艾摇了摇头:“萌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姨心领了。但是这些事你都不要插手,唐家现在已经是个是非之地。我不想你卷进来,不然你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

我顺从地点点头,接受了李艾的建议。我们的对话似乎就要在这里结束,我一直以为我们必然会提起的那些遥远的往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我舍不得就这么作别,于是我说:“李阿姨,我能去看看小艾吗?”

“嗯。我去看看小艾是不是已经醒了,你等一下。”李艾说着示意我在门外稍候,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口将房门拉开容许人通过的缝隙,轻声闪了进去。

大约是两分钟过去,李艾出来走到我面前带着歉意地对我摇了摇头:“我问过小艾了,她不想见你。”她或许是怕我多想,补充道,“小艾不想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我本来以为小艾当然会见我,却不想她这么干脆地拒绝了。一时间也颇为尴尬,只好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那就等小艾病好了我再来看她吧。”我正打算告辞,把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摸到了一个小物件,掏出来见是一枚发卡。那本来是店里统一发给女服务员的,但因为做得很精致,款式又讨巧,看起来就像是在精品店里买来的一样,所以不少店员都会拿走一两个自己戴或者送给女朋友。前几天我打扫卫生时在地上捡了一个,顺手就装了起来。于是我便拿出来递给李艾说:“阿姨,把这个给小艾吧,算是我送她的一个小礼物。”

李艾的表情在看见发卡之后显出一丝悲伤,她并没有接,只是摇摇头说:“不用了,小艾不喜欢的。”

“哦。”我悻悻地把它装回口袋,暗想我怎么忘了,这些年小艾再怎么样也生活在唐家,对这样不入流的小玩意儿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我这边正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难堪,却听见李艾顿了一下说:“她没有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