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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肖萌,你知道吗?那两年时间里,我爸爸忙于事业经常出差根本无暇顾及我,而李艾一心扑在陆小艾身上对我不管不问,除了偶尔礼节性地关心一下,但我一直把那种关心当作是她对我的挑衅。我在家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没有人在意我想要什么,我想做什么。那时候我经常得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什么的,但是我一出学校就给撕了,从不往家里拿,因为反正没人看。我也讨厌开家长会,我爸没时间去,李艾倒是去过一次,结果立刻就有学生起哄,说唐竞辰你换新妈妈了?以前那个呢?为这我还和人打了一架。但是到了老师那里,明明是我动手打人不对,可老师非但不批评我,还劝我不要多想好好学习什么的。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好像一夜之间我成了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人可怜的对象。而那个时期的学生,你越不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偏要说什么。我的自尊无处安放,只能被我用双手护着捧着,腾不出工夫再去做其他的事。我被他们排斥的同时也抛弃了他们,那些日子里我没有朋友,吃饭睡觉,上学回家,就是这样机械地重复着耗时间,话越来越少,脾气却越来越坏,因为别人一个眼神我都可以和他打起来。不打架的时候就去打球,周末会去市郊沿着公路跑步,我能从中午跑到黄昏,累得倒在地上就不想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公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太阳快落山了,四周昏昏沉沉的,大风吹,你躺在地上只能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云被夕阳照着,大片大片地堆在天边,而天空好像随时会掉下来,那种画面让我想把它们画下来。天大地大,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就像被遗忘了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矫情,但那时候我总是会哭,荒地里杂草长得很高,躺进去就没有人能看到。我那种哭法你一定想不到,突然一下子就开始号啕大哭,一点儿过渡都没有,声嘶力竭得好像要把压在心口上的东西都发泄出来,好像这样我才能好受一点儿。哭完了我再爬起来走路回去,也没路灯,我就沿着路边那条白线走,到家已经很晚。那时候我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回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一睁眼,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还是老样子。”在他冗长而琐碎的叙述之后,是一声叹息的询问,“肖萌,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会那样吗?”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窗外已经是一片寂静,除却那些建筑在昏暗灯光下的模糊轮廓,只有漆黑深邃的天空无声俯瞰。我相信那份阒静背后必然有暗涌如潮的密流,只是我不能看到,一如我此时的心情,百感交集,反倒令我无从表达。

唐竞辰的话验证了我最初的猜想,是的,我们太像了。他此番所说的过往和感受,若是旁人听了,也许真的只当是年少轻狂的娇揉造作。在我看来却如同借镜对照一般,他的往事投映进我的脑海,和我的曾经相互重叠。那些盘旋在周围令我厌恶却又无可消除的眼神,那些流窜在唇齿之间不怀好意的低语窥探,还有那些看似同情实则鄙夷的姿态,同样是我一度想要奋力挣脱的。在唐少陷入成长的罅隙中的同时,我也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一样混迹在故乡的街头,逃课、吸烟、喝酒、打架。因为知道没有人会看得起我们,所以我们也就看不起任何人。一个又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们叼着烟头、顶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头发漫无目的地游走,一边说着粗俗的脏话,一边朝地上吐口水。要么在网吧、游艺厅通宵酣战,要么在街上打群架,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对现实和未来的无能为力。时光和那些别在腰间藏在口袋里的蝴蝶刀、军刀和匕首一样,闪着寒光的凛凛刀锋在我们身上、心里割出一道道伤口,让我们的青春变得疼痛而荒唐。那次在海艺门外遇到徐亮的时候,我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的伤疤恫吓住想要动刀子的混混。殊不知那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因一次斗殴而受的刀伤,逢了十九针,愈合之后留下一条蜈蚣一样丑陋且无用的疤痕,是我整个荒乱而颓废的青春期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我知道,唐少,因为孤独。”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是面对曾经的自己,语气真诚地说,“我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那些时候,我经常晚上一个人跑到天台对着天空大喊,但不管我喊得多么声嘶力竭,也不会有人愿意去听一听。”

唐竞辰站在窗前低头看着我,仿佛带着曾有过相似境遇的默契。然后他坐到飘窗前的地板上,双手因为醉酒而撑着地面仰起头说:“是的,非常孤独,好像自己被关在一个玻璃罩里,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也许我真的骄傲臭屁难相处,但不代表我不想和别人相处,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所以只有小愈,在那段时间里,只有小愈能懂我。”

我于是终于明白了,对于那时被巨大孤独感围困的唐少来说,唐愈就是连接他和外部世界的桥梁,甚至可以说,唐愈就是他的外部世界。他凭借唐愈所给予自己的理解和共鸣去和现实抗衡,就像我的支点是出于对现有生活的强烈不满以及对李艾和陆小艾母女的回忆。那么李艾母女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唐愈在唐竞辰心里便有着怎样的位置。

顺着唐少的记忆我渐渐梳理出他们之间的情感脉络。据唐竟辰说,唐愈之前似乎叫许月月。在他十二岁那年的五月,他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儿,那时的唐愈梳着两个羊角辫,穿了一件脏了的绿色的确良旧裙子,皮肤被晒得很黑,看起来既寒酸又土气,眼睛却亮得仿佛闪着光,如同某种猫科动物。那时唐家已经装了空调,唐愈也许是之前没有吹过冷气,在客厅里被冻得瑟瑟发抖。唐竞辰见她和李艾在一起,就没想说话,径自往楼上走。唐愈却追上来,从厨房里捧了半个西瓜,把勺子递给他,说这是妈妈让给哥哥留的。仿佛一提到唐愈,唐竞辰就从不开心的回忆里解脱出来,叙述变得轻快,语调里有自然流露的欣喜。

但那时,唐竞辰并没有因为这个陌生女孩儿的主动示好而有更多表示,也没有问李艾她是谁。直到几天之后唐伟强回来,那时唐愈已经在唐家住下。唐竞辰这才知道是李艾提议领养一个孩子,想来或许是担心陆小艾的病治不好,害怕自己在唐家有可能落单才这样做的。而唐伟强起先觉得唐愈的年纪是不是大了些,已经十一岁了,担心不好管教,送去上学也可能跟不上进度。但唐愈很快让唐家人了解到自己的优点,她乖巧懂事,又聪明勤快,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于是一个月之后唐家决定让她留下,李艾带她到民政局办了新户口改了名字,或许是希望陆小艾疾病痊愈,因而她被改名为唐愈。

从此唐愈便以唐竞辰妹妹的身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唐愈先天的孤儿身份令她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母家里感到惶恐和不适,而唐竞辰则因后天的遭逢而陷入深切的难以排遣的孤独感中。心理上都处于劣势的两个人彼此走近是必然的。从唐竞辰带着唐愈一起上学的第一天开始,这种因同病相怜而需要彼此依靠慰藉的羁绊便不可避免地形成,就算再被身边的人疏远孤立,唐少也依然可以从妹妹那里得到确立自我的可能,而唐愈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自然也会理所应当地寻求哥哥的帮助。就这样,在外部并不那么令人快乐的大环境下,两个或许同样敏感自闭的孩子彼此成为对方的支点和窗口,一起开始往世间行进。

我能想象得出来,因了唐愈的出现,唐竞辰摆脱了一直以来的孤独,而唐愈也借着这个哥哥的存在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在整个青春期中,他们可以说是彼此需要、彼此成就的。所以他们之间的羁绊,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加深,变得比很多亲兄妹还要亲密自然。

而在那天晚上,我想唐少一定是喝醉了。他尚且还不知道我和唐愈之间的抵触和轻视,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和唐愈日常相处的片段,无一例外都是肯定和怜爱的态度。而我能真实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她出现时精致美丽的外貌、衣着和看我时势利冰冷的眼神。既然已经到了和福利院相比俨然天上人间的家庭,恐怕她一定想尽快站稳脚跟,牢牢抓住这份意外的际遇。如果不是生长在那样的环境,过早地体会到炎凉世态,明白当那些人到福利院施舍爱心的时候,自己该以何种姿态面对才能得到比别人多的糖果,又怎会拥有那样的眼神呢?

但我自然不会告诉唐少这些,毕竟唐愈那样看我并不代表她也会那样看唐竞辰。而且刚刚连他自己都说了,他明白唐愈的想法,心甘情愿由着她去经营、去算计。我又何必多说话惹人烦呢?但唐少说到最后,把手机掏出来放到我面前说:“肖萌,小愈对我来说是不可取代的,我们之间绝非普通的兄妹之情可以概括,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绝不会比现在好。你明白吗?”

我点头,唐少手机背面外壳上的电镀图案就在我眼前晃动,樱花草,造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然后他从衣领里掏出一条贴身戴着的项链,一样是银色樱花草的形状,表面已经显现出银器因长时间佩戴而产生的温和光泽。

“这个链子是两年前我们去丽江的时候买的,本来是一对,我们一人一个,我一直戴在身上。”他的目光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面前的吊坠,然后他问我,“你知道樱花草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对花草几乎一窍不通,只能很诚实地摇头。而唐少却像是要告诉我一件非常重大的,且我必然会震惊的事情一样,压低声音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除你之外,别无他爱。”

其实在亲耳听到唐少揭晓答案之前,我就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因为我一直觉得唐竞辰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实在是关心爱护得过了头。他们日常的言行举止,透过兄妹情谊,背后似乎始终隐藏了什么,那份眉目之间悄悄显露出的狎昵,即便是未曾谈过恋爱的我,只要留心也足以发觉。只是我没有愚蠢到要去点破这个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的真相,所以不曾想要去考证。

话虽如此,但当这种臆想因当事人的招认而成为事实的时候,我还是惊诧地猛然坐直了身子同时抬起头。那种状态,就像是站在被帘幕覆盖着的塑像前,你能够猜得到那是一尊什么样的塑像,但当帘幕被揭去之后却还是会被雕塑本身震惊到。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状态去回应唐少,犹豫了一下,还是冷静地对他说:“你喝醉了。”

唐竞辰爬起来双手搭住我的肩弓着身子说:“我没喝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以前我的确把小愈当成我的妹妹,但是现在我爱她,这一点我早已经确定。除了她,我没有把任何女孩儿放在心上过。只要一想起她就会很踏实,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很快乐,我不能忍受没有她的日子,从她进入我的生活开始。肖萌,你告诉我,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那她爱你吗?”

“她当然是爱我的,我相信她爱我就像我爱她一样,我相信。”面对我的质疑,唐竞辰反驳的姿态不比一个急于辩解的孩子从容多少。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寒假期间他们两个去我打工的西餐厅吃饭的那一次,站在墙外的那个叫徐亮的少年。他和唐愈之间有着怎样的纠缠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他们之间应该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纠缠。而唐竞辰对此依然一无所知,我便因此有了心理上的优势。听着唐少笃定的语气,我只感到一种就算我不说你早晚也会栽跟头的心态,何况我是不能说的。这应当是他心里最大最深的秘密,而他肯把它告知于我,我便不希望让这份信任节外生枝。所以黑暗中唐竞辰没有看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哂笑:呵,你相信……

“肖萌,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才告诉你这些的。”唐少一股脑儿地将心事和盘托出,仿佛因此而脱力,他坐回窗台上喝完最后的半杯酒,目光在窗外的夜空里停留了很久之后才说,“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和小愈的事,毕竟我们是兄妹,不管有没有血缘。我们很希望这份感情能够被承认被祝福,因为我们知道没什么人会祝福我们。”

我于是报以理解的微笑,却无法说什么真爱无敌,你们一定会战胜困难,一定会幸福长久之类的蠢话。因为我确信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内部出了问题,再森严的壁垒也一样不堪一击。所以我说:“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你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不知道。”唐少听了我很现实的提问之后,脸上有颓唐的神色,“如果我爸爸真的破产了,我就算想保持也做不到。”

“嗯。我明白。假如你爸爸没有破产,那么虽然你们的感情不能被承认,至少还有物质基础。但如果你爸爸破产了,你也许就会少很多顾虑,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同时也就会失去这份物质基础……”我顿了一下有些遗憾地说,“那样的话,其实会更难。”

“是的,肖萌,也许是你太敏感了,所以和小愈会有些误会。我是最了解她的,如今那么多女孩儿都势利、都物质,你以为每周五咱学校门口停的那么多私家车是来干吗的?为了一个包、一件衣服甚至一顿饭就能跟人上床恐怕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何况她还有那样特殊的身世,所以难免活得更现实。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错,我只是觉得她那样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意自己的过去是很累的。我想让她快乐一些,轻松一些。”

“在她变成真正的贵族之前,我想她是不会轻松的。”我的话里带了点儿讽刺,“不过我想那之后她也不会轻松,因为会开始害怕失去。”

唐竞竟辰没有再说什么,外面的天色已经由螺子黛转为蟹壳青,逐渐变淡,最终显现出黎明破晓前那种巨大漆黑之外似乎隐约有更巨大的光明迫近的色阶。在这样的景致面前,我觉得天空既逼仄又旷阔,一如我们各自无常难懂的命运,看似荒诞凌乱,实则有潜在的线索始终贯穿其中。我不知道唐少看天空时心里想着什么,但在此刻,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呼应。我们就这么侧着头看着即将泛白的天空,还看不到什么具象的事物,只是整幅极深极冷的蓝色,一如海底,隐隐翻滚着大团的黝黑的阴影。烟灰缸里积满了烟头,还有几枚散落在窗台上、地板上,空酒瓶和空酒杯被放在食物的残渣和包装袋之间。

不知不觉我们居然聊了一夜,而我因为说了太多太多的话,反倒像是什么都没有说一样,脑子里昏昏沉沉理不出头绪,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俯身拍了拍唐竞辰的肩膀轻声说:“别想那么多了,去睡觉吧。”

他也起身,冲我点点头,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用已经吸烟吸到沙哑的低音说:“肖萌,今天谢谢你能来。”

我笑:“用不着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大学上到现在,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他也笑了:“彼此彼此,看来我们混得都不怎么样。”说着拍拍我的胳膊,“你快点儿休息吧,我上楼了。”然后唐少转身扶着墙微微有些趔趄地走出房间,我跟过去关门的时候看见他上楼梯的背影,那种绵绵不尽的倦意不仅仅是一夜未眠的缘故。

我站在门口看着唐竞辰回房。他醉了酒,说了平时不会说的话,也剥去了那些光鲜骄傲的伪装,在与我的彻夜倾谈中释放出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孤独和脆弱,反倒让我觉得此时的他更加真实。每个房间都没有亮灯,曙光尚未介入,四下的一切都沉寂在黑暗里不可明视。而那些被我记在心中的种种线索在这夜之后开始交织成网,我突然意识到,唐竞辰其实置身于一个蕴藏着阴谋的暗穴,身边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暗自计算,他却毫不自知。他的生父试图用药酒谋杀妻子,而自己的恋人则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地里同一个地痞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

还有李艾,一直以来被他厌恶仇视的继母。还有我,这个被他信任愿意倾吐出所有秘密的朋友。

我锁上房门并没有急于睡觉,而是站在窗前看着新年的天空一点儿一点儿地亮起来。七点一刻,大年初一的早晨,黎明初醒的城市,聒噪了一夜的喧嚣已经平息,新的尘烟尚未蔓延。只有刺骨的寒风在寂静地涌动,街面上铺陈着一地纸屑——红色的爆竹的残骸。毕沙罗笔下色彩绚烂迷蒙模糊的风景已经消失不见,整座城市在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下转换成属于蒙克的格调,如同被轰炸之后的废墟,一个突兀的横亘在节庆之间的断档,让人看到一片荒芜。

我掏出手机,从草稿箱里找出唐竞辰过来之前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短信,把它写完之后按下了发送键。

“李艾阿姨,新年快乐。祝愿你身体健康,也祝愿小艾早日康复。”

几分钟之后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我打开来,是李艾给我的回复:“谢谢你,肖萌。也祝你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