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三毛:选择一种姿态,活成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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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远走台湾

1

战乱年代,个人的命运是无法自我掌控的。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风雨飘摇的中国的命运决定了三毛的家族命运,也决定了三毛的个人命运。

若干年后,三毛写下“人靠自我的造化弄天”的句子,大概是对“命运”这个词最好的注解了。

内战爆发后,国共两党先后进行了几次大战,国民政府节节败退。战场上失利,后方经济也一片混乱。战争导致政府财政支出急遽增加,南京物价飞涨,国际贸易入超严重。为了缓解政府赤字,政府不得不大量发行法币。法币的大量发行又致使通货膨胀,更加民不聊生。为了控制物价,减少通货膨胀,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九日,国民政府进行了货币改革,发行金圆券代替法币,以此稳定经济和民心。

大背景下的陈家,不可避免地受到时局的波及。

伯母娘家的兄弟们,把政治气息带到了陈家。三毛经常听见三舅舅和五舅舅谈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方说蒋委员长,比方说中国共产党。他们和三毛的哥哥姐姐们围坐在壁炉旁,表情神秘,带着某种亢奋的情绪低语着。

每当这个时候,伯母都会出来制止。伯母说:“你们这样子的言论,国民党是要来捉人的。”

这种制止让三毛感受到空气里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它们凝滞和压抑,比爷爷的鬼魂出来捉人更可怕。

舅舅们怕小孩子言语无忌讳,把一些不该说的话传出去,不允许三毛在旁边听。三毛只好不情愿地走开。她在这个大院里继续着往日的玩耍,比方去图书室看书、到后院去看用人们做活儿。有时她也淘气,在窗台上攀爬玩耍。哥哥姐姐们不让她听他们说话,三毛总有些不甘心,她想从这里看看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大人们在商讨什么。

那是一群热血青年,被爱国思想左右的精神的王者。这些三毛并不懂得,她只是攀爬,在这样的游戏里静度成长的时光。倒霉的是,攀爬窗台时,她意外地从窗沿上仰面跌下。那声音很大,因为和她一起跌落的还有三堂哥的桑蚕。三堂哥很爱养蚕。假山旁有些野桑树,常有些野生的蚕宝宝。三堂哥将这些蚕宝宝盛在竹子编的扁盘里,摆在窗台上,亲自喂养它们。

蚕宝宝死伤不少,没死的开始往三毛身上爬。三毛对这种软软的、白白的东西很恐惧,她尖叫起来。哥哥姐姐们吓了一跳,三堂哥更是大哭着跑过来抢救他的宝贝,但是已经晚了。堂哥从不曾流眼泪,但这次例外,他哭得很伤心。三毛感到忐忑,那些眼泪让她感到内疚。

堂哥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存活下来的桑蚕。政局改变,家里的长辈决定搬家去台湾,他无法带走这些生灵,只能给予它们自由。

三毛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不知道国民政府一败涂地,不知道父亲和伯父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陈家,经济上受金圆券贬值的影响,精神上因为阿爷离世而沉浸在悲伤中。

平静的悲伤也是沉重的,三毛还是感受到了。

一天,三毛和哥哥姐姐们像往常一样,在假山旁看野蚕吃桑叶。父亲拿了一些金圆券给他们。

“拿去玩吧,没有用了。”他淡淡地说。

三毛和哥哥姐姐们把钱握在手里,他们开心地对望了一下。有钱的感觉是真好,他们可以买爱吃的马头牌冰棒了。这时候,老仆人突然泪流满面,压抑和沉重立刻冻结了他们的快乐。他们意识到,父亲的平淡和老仆人的哭都是悲哀的。

这些悲哀裹挟着他们,命运也悄悄地改变了。

2

一九四八年,蒋介石倚重傅斯年发起了一场“抢救大陆学人”的运动,倡议赴台,为退守台湾做准备。

这一年的三毛走进了姐姐曾就读的钟鼓楼幼儿园。她好奇地看着街上挎着枪支的军人和路两旁“坚持抗战”的标语,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三毛觉得很不安。母亲的表情严肃,三毛没有向她询问。

钟鼓楼幼儿园的园长是陈鹤琴先生。在二楼的图书室三毛已经读过他的书,对这位先生并不陌生。她和很多同龄的孩子一起,机械地仿照大人的样子跳舞,开始了学前班的课程。

三毛在这个幼儿园待了很短的时间。时局改变,谣言四起,在紧张的政治夹缝中生存的陈家,权衡利弊,决定背井离乡。个体生命的彷徨和恐惧最终动摇“父母之邦,不可弃”的观念,赴台生活成了陈家的选择。

三毛并不了解时局的改变,她只看到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大箱子都被找了出来。小赵、吴妈、江妈、兰瑛表情复杂,他们楼上楼下地帮忙打包东西,能带走的衣物被一箱一箱地整理好;爷爷的家信、父亲的书籍被整理在一起;家里的地毯也卷了起来,安置在一处。哥哥姐姐们开始收拾自己的书籍和杂物,能丢的丢,能卖的卖,能带走的带走;他们也忙着和同学告别,开告别会,到照相馆拍照,互赠礼物或者写留言簿。

有一天深夜,父亲和母亲以为她已经熟睡,开始商量先带谁走的问题。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都是纠结和矛盾。

父亲说:“飞机票买不上了,几乎都用于军需,船票虽然难买,但是可以买到。怕的是不能买到全票,那该怎么办?”

母亲犹豫了半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那就先带妹妹和大弟走,姐姐先在这儿,再回来接。”

父亲叹息了一下,很久他才说:“不行,瞬息万变,再想想。”

母亲沉默了,是啊,瞬息万变,如果……她不敢去想那些意外,那样姐姐和他们的短暂别离可能就是一生。

“要走一起走,尽力去买票。”父亲很坚定地说。

三毛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她不敢翻动身体,只是呆呆地出神。母亲选择带她走,让她安心不少。她不明白,幼儿园都让她在这儿上了,为什么还要搬走?要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很快,三毛发现,除了父母纠结,伯父伯母也很纠结。堂哥们的意见不大,明珠堂姐却和伯父发生了不愉快。堂姐很坚决地表示要留下来,这让伯父很恼火,但伯母还是耐心地规劝。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下来怎么办?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走。”

堂姐看着梧桐枯黄的树叶,更坚定地说:“要走你们走,我要留下来上大学。”

三毛不知道堂姐为什么连父母都可以抛下。她的心智还未成熟,当然理解不了信仰和爱情。三毛能看懂的只有姐姐的态度,它让她联想到了三舅舅和五舅舅,还有舅舅们的同学——那个在图书室里向姐姐求爱的人。

一句留下,就是一生。

明珠堂姐自此和家人分隔在时光的两岸。她没有去台湾,独自在南京经历风吹雨打,“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死于东北。这成为陈家人心底一处永远的伤痛,也因为这伤痛,三毛再也没有回过南京。

3

一九四八年冬,三毛随父母离开了南京。南京的老用人们都留下来看房子,倪竹青叔叔也返回了浙江故里。南京留给三毛最后的记忆是车站的离别。

六岁的三毛,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站立。火车停靠在铁轨上,人们像潮水一样从她和家人的身边淌过,无数和他们一样提皮箱的人准备在此登车远行。

母亲抱着大弟、牵着姐姐在临窗的位子坐定。车窗宽大,三毛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举了起来,她稳稳地从窗子进去。她和姐姐手挽手坐在一起,父母亲就在她的身旁,大弟正牙牙学语。

张妈、大师傅、兰瑛、小赵从车窗里不停地给他们塞吃的。平常不大吃的香蕉成串地塞到他们的手里,窗外的手和窗内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伯母、母亲和张妈、兰瑛,伯父、父亲和大师傅、小赵,一双双手久久握着,不肯放开。伯母不停地叮嘱留下的老用人,一定替他们照顾好明珠小姐。张妈和兰瑛不停地点头,她们和伯母的眼里渐渐漫上泪水,伤感在空气里弥漫。

火车一声长鸣,汽笛声声尖锐。火车开动了,铁轨和火车摩擦,发出了有序的响动,并且节奏越来越快。拉着的手不得不松开,老家人随着火车行驶的方向在窗外奔跑,他们叫喊起来:“小妹……妹妹……快回来……太太……三五个月……就快回来……我们当心看房子……快去快回啊……不过又是一场逃难啊!”

火车越走越远,开出了南京站。

窗外的景色轮番转换。三毛看着窗外,老家人的身影消失在景色里。就在前几天她还和马蹄子抢一个玩具熊,那时,母亲说不要抢,她还很生气。此刻看着老家人塞给他们路上吃的食物,她似乎隐隐地明白了母亲的心意。

白天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天,车窗外闪过无数的乡村和城镇,他们到了上海。

上海是三毛人生中另一座无法绕开的城市。这里曾是她母亲成长的地方,在母亲的故事里化成永恒;这里也是她的父母亲相识的地方,是父母爱情的见证;这里还是她的大姐出生的地方,留下了大姐襁褓中的啼哭;更传奇的是,四十年后也是在这里,三毛和《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先生成为父女,上海有了三毛的第二个家。

上海站台上,父辈们的朋友早已等候在那里,车一停便上来帮忙搬行李。短暂的停留和休息过后,三毛一家决定乘坐“中兴号”赴台。三毛外公的家族也已决定移居香港,母亲安心不少。

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寒意袭人。哥哥姐姐们牵着三毛的手,走在大人们的中间;父辈们和友人边走边谈,一起向街边走去。路边早已等候着两辆车,父亲把三毛抱了上去,之后便和送别的人一一握手。政局不容许父辈们深入叙旧,车子直接向码头开去。

中兴轮船的码头上,三毛一家无比紧张。他们要乘坐“中兴号”前往台湾。这艘轮船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有很多历史事件与它相连。平常这艘船主营运输焦煤,搭载旅客是兼职。新中国成立前夕,很多国民党的军政要员由此携带家小前往台湾。

三毛看见港湾里那些高大的轮船像一排房屋一样整齐地排列着,烟囱高耸,汽笛声雄壮。码头上人来人往,有工人,有乘客,也有旅人。一望无际的蓝色在远处与天相接,数不清的海鸟在天空飞翔,它们的鸣叫淹没在码头的喧嚣里。她见过太多江南的江河,以为那就是水的极致,现在才知道较之大海那是微末的。

伯父先行跳上船头,他伸出手,将家人们一一拉上去。码头上有几个朋友向他们挥手,他们也向朋友们作别。嘈杂的世界,泪水滚滚,这一别便是一世。

几十年后,三毛在《滚滚红尘》里透过能才和韶华的生死离别重现了历史的场景,那里面的慌乱、离别和悲哀,应该有三毛小时候最深的记忆。

4

“呜……呜……”轮船起航。马达震颤,打破海面的平静,轮船的螺旋桨翻起层层波浪,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波纹。三毛和家人在船舱里静坐。船身颠簸,海岸线渐渐变成视线中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故土难离,大人们的眼中泛上蒙眬,未卜的前途和命运都交给了这无边的海水。

伯父和父亲拿一些吃的东西分给大家,可是母亲没有接,她摇了摇头,说没有食欲。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她把怀里的大弟给了伯母,摇摇晃晃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外面走去。父亲跟了出去,伯父安慰三毛和姐姐说:“你们的姆妈晕船了,不要担心。”

母亲在甲板上剧烈地呕吐,等父亲扶她重新回到船舱,她已经连坐在座位上的力气也没有了。船身颠簸,家人铺了一些衣物在地上,让母亲躺了下来。她气息微弱,面如土灰,慢慢地便不能再开口说话。

三毛和姐姐跪在地上轻轻地摇晃着母亲的手,母亲抬了抬眼皮,已经无力安慰她们,只有一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巨大的恐惧从三毛的心底滑过,她想起在南京的时候堂哥带她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面的母亲买了好吃的塞在孩子的手中,一转身从黄浦江的大桥上跳了下去。这场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而此刻在船舱中躺着的母亲,似乎也会那样,转眼之间便会失去。

他们在极致的忐忑和不安中煎熬,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船舱里有人惊呼道:“看见陆地了,台湾到了。”伯父和父亲站了起来,喜悦短暂地浮现在脸上,这场迁徙终于要尘埃落定了。母亲被扶上了码头,三毛安静地守在她的身旁。行李完全搬下来了,父亲和伯父开始找车。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永久停留,更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安家何处。现在他们要前往的是迁台人员的一个聚集地——建国路的朱厝仑。

车上,母亲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呕吐停止了,还能吃点东西。三毛安心不少。有些寒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大人们都沉默;哥哥姐姐们叽叽喳喳的,在谈论沿途的风景。台湾多山,风貌奇特,一路行来,奇景不断。战火的洗礼、殖民的统治、历史更迭中,台湾的人文气象变得很是不同。人工的有意雕琢,加之自然的鬼斧神工,完美结合,形成了一个美丽的世界。

当汽车停靠在台北的建国路,印入陈家人眼帘的是一排排的日式木屋。较之此时的繁华,六十多年前,这里却是台北比较荒僻的地方。这些日式房屋,是日本侵华期间所建。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以后,国民政府接管了此处。南京解放前夕,它们成了跟随国民政府从祖国大陆撤退人员的安置所。

日式房屋的门拉开,行李搬进来。孩子们脱下鞋袜,走进里面的榻榻米,欢呼雀跃起来:“解放了!解放了!”他们从来没有过白天在家里脱鞋子、光脚走的经历。被鞋子束缚的双脚此刻得到解放,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比快乐的事。

伯父和父亲听到“解放”二字,脸色大变,连忙喝止。伯母连忙把门关上,耐心地说:“这样的字样,以后不许说,被人听见我们会被打死。”

堂哥们低下了头,三毛和姐姐也不敢作声。短暂沉默之后,他们又开始欢呼,因为伯母告诉他们,从今天起他们要全部在榻榻米上睡。行李一件件地搬进来,母亲被扶进房间稍作休息之后,开始和伯母一起给家人做饭。台湾的生活自此开始。

微风吹过篱笆的栅栏门,窗外的几株合欢树随风摇曳。人世的悲欢离合还未真正上演,政治气氛无比压抑的台湾,以这样的初见接纳了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