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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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们为什么会分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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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一年底我去上海参加一个作文比赛,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无知而新奇,光是蚌埠、徐州这些一路停靠的站名就有一种陌生的神秘,因看到人民广场没有积雪却长满绿叶而欣喜若狂。颁奖前夜我去酒店打探名次。作文比赛却招来那么多有文学理想的同学,三五成群,在每个大学房间坐一下,看看哪个教授对其有兴趣招他当书童。人人都有不同的料,有人自称五年以上的研究发现贾宝玉嘴里含着的不是玉,是唐僧的舍利子,有人在通过蒲松龄与爱伦坡的相似来比较不同民族的鬼神崇拜。我在清华的房间也一样,无知无畏自以为是,格非开了个头我就唠病一样地接茬儿,我说可读的诗歌的极限是金斯堡。那不可读的有吗,他问。有,我夸夸其谈,马雅可夫斯基,他的节奏及韵律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像是汉赋唐诗之后的宋词元曲,只能清唱不可诵咏。我估计他烦死了。我后来写书出版得奖开研讨会见过格非几次,谈天气、谈当地风景,我就是没敢承认当年那个狂妄的家伙就是我。

TATA,你看过那个美国人的《嚎叫》吗?我还能背出第一句——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可能你知道凯鲁亚克,我听到你说过一次——我要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去路上的路上。这句话挺逗,是你从杂志上扒下来的吧?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杂志轰趴。

那年哪儿都没要我,据说古代书童就很抢手,端茶递水备纸砚,主子看累了还能叫你把屁股撅起来干两下,性史上都这么说的。现在不行了,那是要坐牢的,大学得自己考。出了房间看见其他同学都还欢喜,在酒店大堂奖杯旁留影,仿佛他们已预感到此刻已经站到了人生的最高点,不留点纪念就再没有机会了。我此后知道有些还真是,命运对其不公,十八岁夺取人生辉煌,惨淡经营余生,就好比第一次恋爱就是跟环球小姐,接着被甩了以后怎么办,看哪个姑娘顺眼呢?

从最后一个房间出来时,我看见过道里一对恋人的背影正离我远去,男的穿黑呢大衣,女的白羽绒服过膝,没有牵手,步调缓慢,走廊的灯时闪时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相恋了一千年之后飘忽前行,微笑着穿过世俗名利的人群,渐渐隐去,回到桃花源。一片桃花,一道河。

就是这个画面,胜过任何一个电影镜头,隐含了我对爱情的全部憧憬,同桃花深处来的女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你知道,不现实,但我会去想,时不时回忆。我觉得我所有的爱情都抵不上这一刻。

我三年后得知那夜来酒店闹鬼的是张珏和女友。我不愿意为充满诗意的记忆找演员,但是他来了,不请自来。资料上写他一九八二年生人,比我早两届参加比赛,算是我师兄,成绩优异,高考以上海探花名次进入复旦国际贸易系。他女友与他同龄,学习更好,同年以榜眼考入同一专业,没被状元泡到。他找到围巾作为证据。我说别拿这个,当时在后面,看不见,他又找出黑呢大衣,尽管他已经胖得穿不进去,但确实是那件,是他。

我问他女朋友长得漂亮吗,这是句废话,他自然回答漂亮,非常漂亮,比跟你握过手的所有女人都漂亮。这是他的表达方式,他的意思是大街上看见的和明星不算。我们又聊了点别的,他说你比你文字帅多了。他嘴很甜,他嘴很糟。我们不说话,我们还不熟。安静了很久,他突然来一句——我生命中最美的那个女人离我而去了。

“这又是你的表达方式?”

“张洁的。”他深沉地说,“在前天,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我此后在上海住一年,跟他接触越来越多,我眼看着他在失恋后的一年里,都是怎么折腾的。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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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婷婷通过我认张珏作干爸爸,她每次叫一次,我都泛鸡皮疙瘩。她是西安人,是不是东北和西北真有这么大不同。换作我,除了我爸和我爸逼我叫的,我不会管任何人叫爸,还有就是她老哭,不像你,TATA,你憋半天不行就笑了,可是她眼泪说来就来。常常是我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得看着泪水后面的眼睛猜测她意思。我说你别老哭,她说伤心才哭的,我说那你就别老伤心,她说伤心能挡得住吗。就是这样,她对所有事物都有如此认真的逻辑,即使是玩笑,她也会严肃地把谈话逼到死胡同。虽然每次我都不悦地认为是她严肃到无趣了,然而结论不容忽视——每一次都是我接不上她的话,每一次都是我败了。

是不是严肃的人都会过于脆弱,我根本不知道何时何事会把她伤害。她喜欢上街牵手,我不喜欢,我觉得摸到对方的手像接吻一样动情,我不方便从南京东路到南京西路动情一个钟头。我想悄悄挣开她的小手,缓慢步行,一回头,她还站在原地,泪眼汪汪地望着我。

她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说赶个专栏,也许你可以直接过来。她不说话了,我问她你又哭了吗,伤心小姐又来找你麻烦了。她可没笑,她说我怎么可以忘记她生日,女朋友的生日。

“我没忘啊,是你没告诉我。”

“你可以想办法搞到啊,我就知道你生日。”

没哄住她,我听到泪滴落在话筒上的声音。

她趴沙发上做小人,我不招惹她,我在客厅写小说。她做了一个是我,做了一个是她,还剩些布料。

“你前女友都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你放心,我只把她们做出来,我不扎她们。”

“我真忘了,你可以先做你前男友。”

“你嫌弃我。”

“我没有,你就一个,我好几个,哪有资格嫌弃你?”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前女友?”

“我认识你太晚了,”我放下笔看她一眼,明白地答个靠谱点的,“因为我比你大两岁、三岁?”

她眯着眼睛盯着我说:“你不知道我年纪。”

“你的我知道,我弄不清楚我多大。”

“但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会只有一个前男友和你这么一个男朋友。”

“两三年后?”

“我也会成为你的前女友是吗?跟她们一样,把名字忘掉。”

“我明天陪你去算命吧,他们比我说得准。”

“你在逃避问题,你想过要和我分手是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敢发誓吗?”

我掐掉烟说:“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你敢发誓吗?”

“你想吃什么,我饿得不行了。”

“你敢发誓吗?”

所以,我发誓了,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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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静馨几乎没什么缺点,这么多年我想她的时候,都觉得她近乎完美。可能有一处瑕疵——不过那一点也不算什么——她经常口误,会把前男朋友误说成男朋友。但不怪她,他们在一起太久了,三年,或许还要多。她说你不会理解的,我从一开始恋爱就和这个人,而且一处就是三年,我的思维、我的想法、我的语言就甩不掉这个人的烙印,我们在一起他像我的亲哥哥,我们不在一起他像我死去的亲哥哥。真棒的比喻,我只能这样自嘲,随着第二个比喻的本体改变,它的喻体词性可以保持同一性,只是改变喻体状态。

直到今年我依然没能改变这种看似自嘲的逃避话题,到现在也没女孩会爱我半年以上。你也没有,TATA,俩月都不到,你就不能坚持几天让刘宝请咱们吗?

有的时候我那么想她,在刮风下雨的夜里,洗完澡,吹干头发,或许钻进被子前再喷一点香水,听着雨声全神贯注地想她,就像被风吹灭的蜡烛思念一根火柴。要是思念也可以发榜,状元非她莫属,SASA会是榜眼,即使我清楚她不会因此便少恨我一些,一旦有机会还是会拎我的首级见她太爷爷。你放心,TATA,我不会将你挤出前三的,毕竟我曾那么爱你,你和她们一起做探花吧。

翻了一下前面文稿,意识到形容频繁的时候,我是不是常用有东北特色的“老”字。我刚想说陈静馨老讲她的前男友,仔细想想不准确,她不是老讲,而是一直讲,一直讲,从二〇〇四年八月同她共处三天,到十月与她在武昌相见,直到次年六月,她不放过任何机会来讲她的前男友。走在路上她说她男友的手抓着抓着就会出汗;亲吻她时会讲她男友每次都会慌乱地留下口水在她唇上,她会掀起他的T恤擦一下;躺在床上她说她男友会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而不是那里。我侧卧在她身边,手指轻轻划过她胸口,肚脐,阴毛,之后U形转弯,在她的肚脐上画一个圈,用倒下来的8形将两个乳头圈起来,通常在这种时候,我会出现充满柔情的幻觉,我们俩如此亲近,而她的男朋友就像我未曾谋面的私生子,那么熟悉,那么远。不,是前男友。

男朋友。

哦。

你又说错了,是前男友,你男朋友在这儿。

知道啦。

等等,看着我的嘴型,跟我练一遍:前—男—友!

你别挑错,先听我往下讲嘛。

是啊,我为什么挑错呢?她每说一次,我纠正一次,不厌其烦。我以为总有一天会改过来。不到半个月,我们于长沙在一起刚好两个星期她终于不说男朋友了,但是也不再说前男友。明白我的意思吗,TATA,也就十几天,我们分手了。像肤浅的爱情笑话,我生命中又一个可以概括我生活的剪影。糟透了,被风吹灭后我终于等到有火柴把我点着,可是没用了,屋子通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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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前,一位女性在咖啡馆里对我说,每个远离你的恋人都是你的老师,通过恋爱你可以从她们身上学到不同的东西。咖啡馆里的音乐缓慢悠扬,她喜欢把烟灰弹到漂浮蜡烛的水杯中,听火苗熄灭“嘶”的声响,她的右手戴满戒指,伤感而多情,我怀疑她一定刚刚拿到爱情博士学位,她最后一个导师也离开了她。

我没跟她上过床,TATA。我不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她的多情在我看来是过于伤感,她的伤感在我看来是过于多情。但是,她的话是正确的。之所以今天的我是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有你和她们这些女孩子,你们教我完成了花言巧语学、迁就学、逛街学、牵手学、取悦学、性学这些辅修课程,可是我的主修学分却是从刘妍老师那儿取得的。事实上,她的实习生就是这么称她的。

你在我身上会看到她的影子,比如忍而不发、不发朋友牢骚、不讲工作烦愁、不谈家人思念、不把任何无关的烦恼带到你身边、不询问过去经历、不讨论未来打算,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眼前静谧的风,尽量不打扰对方、不发脾气、不耍性子、不冒犯你、也不依赖你,就像我们同居的时候她并没有退掉原来的租房,她清楚要把麻烦和压力留在某地再来找你。

我估计你肯定得打听:你俩这么相敬如宾,就差没先生小姐地叫着,那你俩做爱是不是不苟言笑,跟授业解惑似的。这你问得出来,TATA。我诚实点说,还不算别扭,挺自然的。规律而准时,像广播体操一般每日一次,夜里十一点半她会放下手中的书说我要睡觉啦,翻译过来是我在酝酿情绪啦。这时我来了,是不苟言笑,不出意外不说话,然后我们要的那两样东西各自到手了。之后她入梦,我写书,直到次日我叫她起床上班。

用我讲你吗,TATA。你浑身都是痒痒肉,一碰就笑,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我双手捆在身后,再就是一做爱你就能记起还有什么事没干,下床找手机,通知张三进货,李四还钱,王五传话给张三还钱李四进货,不对,是告诉张三进货李四还钱。我说点什么你还不愿意,用手指弹它几下说,不射精你能死呀?

但是我与刘妍曾那么快乐,那段时间我写完了那本有四十个愉悦片段和十二个忧郁片段的爱情故事,我们轻易不说话,不看电视不上网,在家时就各自捧本书并坐在床头,读完手头的书把头凑过去与对方看同一行文字。她不喜欢与我讨论今天明天都干什么,去哪儿玩,她觉得计划这些就是在推迟快感来临。她说,看电影,十分钟后,我们就停靠在汽车电影院;她说,吃蛇肉,接着就调头奔向黄兴路;她说去超市,我们就茫然四处张望,看能不能找到我们用得上的东西。

我们仿佛两个最要好的玩伴开车玩遍整个长沙,没误会,没口角,还有,没谈过爱情。只有一次,小小的阴影,像甜蜜之旅中间的一个小疙瘩。她上我们刚买回来的体重秤,她以为自己在不断发胖呢,不过是假象,她还是九十二斤。

“跟你在一起不会发胖,”她高兴死了。“你会帮我吃掉所有吃不下又怕浪费的食物。”

“是吗,有人为这个养狗。”

“这玩意真好,”她站在秤上舍不得下来,“你走后把它送给我吧。”

我呆住了,你走后,似乎因为收到一面能看到未来的镜子而恐惧,我意识到有一天我将失去她给我的快乐。我们相互望了一会儿,她举起食指在唇前,示意不要再谈论下去,马上她笑着喊道:“哎呀,快抱我下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