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酒入肠,冥月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栽倒在彼岸花丛中,长长的发丝盖住了她的双眼,冥月无法抑制地痛哭了起来……
就算回到九天之上如何?就算做了上神又如何?她依旧走不出心中的悲苦。
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拨开了冥月面上的发丝,颤颤的呼唤落进了她的耳畔,“母后……”
冥月的身子因为这句呼唤僵硬,她迷离的双眸因为这句呼唤渐渐清晰,她望见了俯在她身旁的女孩——只见她如玉年龄,素白色长锦裙,胸襟处金线精绣出朵朵桃花,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勾勒出窈窕婀娜,细长的丹凤眼慵懒迷离得镶嵌在白瓷般的脸上,娇媚勾人的唇美得楚楚动人。一时间,冥月仿佛感受到了袅袅的炊烟,潺潺的流水,百骨酥软,无尽柔情。
冥月睁大了双眼,从面前这张美得斑斑入画的脸上依稀看到了一张小脸的轮廓——那是阿渔的小脸。她的阿渔总是将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腻在她的怀中,甜甜倔强地唤着“母后!”
“母后……”女孩再也忍不住眼中禁锢的泪水,像小时候一般投入到她的怀中,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哽咽道:“母后,我是阿渔啊……”
“阿渔……”冥月如历雷击,颤抖的手指缓缓地落在了怀中女孩的头上,珠子般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落在阿渔白净的脸上。
“母后不哭,母后不哭……”阿渔昂起脸,仓惶地为冥月擦着泪,美丽的双眼蓄满了泪水。
冥月颤栗着手,捧住了阿渔的脸,仔细地瞧,嘶哑的声音从我喉咙中轻轻吐出,“阿渔……”
“我看你难过,始终走不出自己的心结,阿渔是你女儿,本就是仙胎,我便擅自做主将她度化成仙,带上了九天,成了我唯一的入室弟子……”黎昕坐在了我的身边,定睛望着我,夺过我手中的遗酒,缓缓吞了一口,“风华虽然不在了,可是你还有冥河,还有我,还有阿渔,如果你肯去人间看看,还有那个痴情不渝的武丁,还有你们的儿子子载……”
“武丁”这个名字出现在冥月的耳边,引起了她周身神经紧绷,牵扯着一颗心痛得厉害。
冥月牵着阿渔的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担忧与想念,想问的话脱口而出,“阿渔,你父王可好?”
她开口的话令阿渔粉嫩的脸慢慢苍白,喜极而泣的眼角染上了落寞与悲苦,她轻轻摇头,缓缓答道:“不好,父王一点也不好……”
“别说了……”冥月猛地打断了阿渔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逃避,逃避心中这份牵肠挂肚的思念。
“母后……”阿渔站起身大喊着,从冥月身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满是泪水的脸紧紧地贴在她僵硬的背脊上,忍不住痛哭出声,“母后,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可知道?自从所有人以为你葬身火海,父王便如同疯了一般,杀光了昆仑墟下的所有人,攻下了羌方,他始终认为你没有死,是个神仙,他不顾生死,登上了昆仑,依旧找不到你。回到殷邑的这些年,父王像是变了一个人,暴戾地令所有人恐惧,攻打鬼方,他砍下舅父媿昊的头颅,放在青铜甗中蒸煮了整整三日,这些年,所有人都怕极了父王,父王像是恶鬼附体,每个夜晚他不杀人,就难以入睡。他将你的空冢修在朱雀宫旁,举国陪葬,日夜相伴,一个人一呆就是一天,不吃不喝,不让人打扰,我与阿载常常在坟冢外听到父王一个人唤着母后的名字,一个人默默地哭泣……”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冥月挣脱了阿渔的手,狼狈地捂着双耳,疯狂地奔跑在黄泉路上,身后传来了阿渔痛苦的呼唤声。
阎罗殿外。
大司命的玄云龙车与少司命的孔雀饰车难得一起地停在那里。
踏进阎罗殿,远远地,冥月便听到了大司命与少司命的争执声。
大司命灵衣被被,玉佩陆离,纤细的一双眼抿着十分的怒火瞧着喋喋不休的少司命。
“出了事情,你总是怪我!这件事情又怎么能怪我!那巫族的神咒,岂是你我可以破解?”
“你就不知挡着他,如今可怎么好?”
“我挡得住吗?武丁命格奇特,他立了死誓,下了神咒,许了冥婚,我怎么挡得住呢?”少司命荷衣飘飘,嘟着嘴巴,瞪着大司命,“还不怪你,如果你早些收了他的魂,哪还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又怎么会牵连到冥月上神身上?这下,我们如何向冥君交代?”
“你懂什么?那武丁岂是你我可以做主的魂魄?你可知,他身份如何尊重……”大司命脸色骤变,细眼的怒火压了压,低声斥道:“如若不是他失了元神,岂会堕入轮回?八世转逝,冥君为他选得都是人上人的命格,不敢半分委屈。因为他本不是人魂,没了元神,冥君想方设法才延续了他八世轮回,我若敢动他半分,除非是不想活了……”
“那武丁有那么大的来头吗?”少司命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大司命刚想开口,抬眼瞧见了阎罗殿门内的辛月,吓得脸色骤变,慌乱拉着少司命跪了下来,“参拜冥月上神!”
冥月脚步微颤,震惊地来到了大司命的面前,开口有着难以克制的激动与嘶哑,“勾芒,你告诉我武丁到底是什么身份?”
“回禀上神,那武丁不过就是六道轮回中的凡夫俗子!”
“你撒谎……”冥月俯身吼道,冲动地一把揪住了大司命的衣襟,引起了他身上玉佩的碰撞摇曳声,在空寂的阎罗殿格外刺耳,“他失了元神,那就本是九天之上的神祗,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大司命脸色惨白,只是摇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冥月恨得咬牙切齿,“勾芒,你说是不说?”
“上神就算杀了勾芒,勾芒也不会说……”大司命紧咬牙关,缄口沉默。
大司命惨白的脸令冥月不敢想,不敢猜测,一颗心因为突如其来的消息而震悚。原来,武丁竟是九天之上神祗,猛然中,灵犀中的一丝领悟让她心折骨惊。
莫非,武丁……
冥月愤怒地一拳击中了大司命的脸……
“勾芒……”少司命吓得一声尖叫,扑向了大司命。
冥月奔向案牍,抽出了她的阿屠剑,犀利地指向了跪在地上的大司命,“勾芒,你今天要是对我撒谎隐瞒,我就杀了你,我再问你一句,武丁到底是谁……”
“冥月……”剑拔弩张间,冥河踏进了阎罗殿,朗声中带着迟疑和悲戚,“你不要为难勾芒了,你想知道的我来告诉你……”
大司命和少司命慌忙跪爬到冥河的面前,“冥君恕罪……”
“你们下去吧!这也怪不得你们,有些事情她迟早会知道的……”
大司命与少司命应了一声,惶恐地退出了阎罗殿。
静静的阎罗殿万籁无声。
冥河缓缓来到了冥月的面前,伸手夺过了她手中的阿屠剑,背着身子将它仔细放回了剑鞘。
“风华……他……没有死?是不是?是不是……”久久地,冥月抑制住狂烈的心跳,战栗地开口,眼中渐渐涌起了雾气。
冥河转过身子,抬起痛楚的双眸,颤抖的手指搭在了冥月的肩头,“如果他没有死,你要怎么做?你难道要将元神渡给他,在这九天之中魂飞魄散吗?”
“风华没有死,对不对?”冥月再也控制不住地尖叫痛哭出声,“哥哥,你怎么能骗我?你明明知道……”
“冥月!”冥河的双眸染上了水色,一把将冥月搂进了怀中,声音悲痛,“就算我自私也好,就算我霸道也好,洪荒内外,九天上下,我只有你一个妹妹,我不能失去你,我绝不允许你再离开我的身边,冥月,我不许你为了他抛弃我……”
“哥哥,你是挡不住我的!”冥月抬起僵硬的手指搂住了冥河的脖颈,满是泪水的脸打湿了冥河的衣襟,“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风华在六道轮回中做个失了元神的孤魂,随时消逝在这个世间!”
“哥哥就是锁住你,也要挡住你……”冥河抬起眼,笑得苦涩,有泪水流进嘴中,“如今,这幽冥内外还没有事情,什么神祗能违抗哥哥的命令……”
“哥哥,冥月求求你,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哥哥,冥月求求你……”
后来,冥月被冥河拘禁于北海幽冥阎罗后殿中。
透过后殿盘龙玉雕的窗棱,残红的光折射在我的脸上。冥月像一只困兽般立在窗棱旁,一阵喘息,一阵抽泣,一遍又一遍地咒骂,一遍又一遍地痴念。
如今她才知道,原来,那年那日,东皇风华并没有死。
天雷过后,东皇太一在人间找到了只剩一口气息的风华,眼看就要消逝在洪荒之中,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无奈中,东皇太一渡了真气稳住了东皇风华的心脉,令他坠入六道轮回延续性命。风华的每一世都未从冥河手中的朱砂笔中写过。
冥河说,风华本是神祗,身份尊贵,堕入轮回,是天地之中的例外,因他失了元神,迟早会魂飞魄散,六道轮回中活得过一世便是一世的幸运。
而,武丁是他第八世的轮回。
她却失了心,失了魂,失了所有的记忆,带着他留给我唯一的元神,与他在人间再次重逢,只是,他们都忘记了彼此。
他们都忘记了三千年前的欢喜与爱恋,忘记了三千年的寂寞与等待。
她欠他的岂是身体中的元神,还有无尽的相思,还有那一句从未说出口的喜欢。
风华堕入六道轮回前,抓着东皇太一的手,伤得说不出话,拼得全力留下一句话:如果轮回,他想变成黎昕的样子,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风华……”冥月心中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眼泪炙热地滚落在脚下,忍不住再次向前,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扣紧了被冥河施法紧闭的窗棱,发出了近似尖啸的哭喊声。
“放我出去!冥河,你放我出去!”
“冥河,我求求你,让我见一见他……”
“冥河,你不要这么残忍,让我见见他……”
“冥河,我求你……”
冥月喊破了嗓子,日初月落,白昼黑夜,直至阎罗后殿长的门轻轻被人推开。
冥河蜷缩着身子,睁开了迷离红肿的眸子,借着天边微弱的红光,看见了一袭白衣的黎昕。他缓步来到她的面前,轻轻俯身下来,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拥进了他的怀中。
“师兄……”冥月双腿打颤,倚着他站了起来。
“冥月……”黎昕握紧了她的手,似有万般不舍,眼中竟有些水汽,“我这一次不想来救你……真的……”
瞬间,冥月心有了悟,狂喜地盯着黎昕那张与武丁一模一样的面孔。
黎昕抬起右手,覆上了她的鬓角,清朗的眼中倒映着她的脸,冥月看到了他眼底的珠泪点点,“冥月,其实这几千年来你曾对我的情谊我都看在眼底,藏在心中,我有血有肉,有怜香惜玉的心,九天之上,金莲化身的你如此纯美,对你,我怎会没有心动?只是,父亲告诫我,师父告诫我,烛阴老祖告诉我,伏羲大帝告诉我,我不能喜欢你,我便尊了他们的意,收了心,敛了情。后来遇见附宝,却是天地的一场算计,我这一生活得窝囊。有时候,我真得羡慕风华,风华明明知道不能喜欢你,不能爱你,却是不管不顾地,死了心,塌了地地爱了你,这一点,我输给了风华……”
冥月心惊地从黎昕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想开口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从少昊那里偷得七日酒,灌晕了冥河,冥月,你只有七日时间……”黎昕绽开了一抹苦涩的微笑,“我这次帮你,以后的以后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可是,若一生能够找到一个让自己死心塌地去爱的人,哪怕只有七日的时光,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知道风华值得你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去好好地爱他一次……”
冥月战栗地点头,转身向着大殿外奔去……
即将奔出大殿,冥月猛然回头,望了一眼呆呆望着她的黎昕,忍不住哽咽道:“师兄,谢谢你……”说罢,她再也没有顾忌地奔出了阎罗殿,奔出了幽冥北海,下了九天,直奔殷邑。
人间四月芳菲尽,蜿蜒曲折的桃林谢了满地,殷邑城亦如当初——繁华寂静。
高大的桑树枝桠繁茂,高耸入云,二十年来半遮着青瓦琉璃的朱雀宫。晚春的细雨下了整晚,冥月从九天之上顺着桑树坠入王宫,湿漉漉的青石地打湿了她的绣鞋。冥月红火的长裙映红了天边的朝霞,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抹激动的红晕,格外妖艳,一头未束的长发迎风飞舞。
朱红的宫门外,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人,低低沉沉的哽咽声死寂地直击人心,在血腥未散的空气中盘旋回荡……
“站住……”猛然,数十个宫中侍卫手持长戟,将冥月拦在其中,“你到底什么人?”
侍卫的暴喝声惊扰了宫门外密密麻麻跪满地的臣子诸侯……
其中,一人站起身,美玉冠额,如玉长衫,宛若沧海明珠,浩然动人。他眯着双眸,俊丽无双的脸在转向冥月的刹那顿时变色,向来沉稳不惊的他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跌跌撞撞地向冥月奔来……
“娘娘……”他止步于冥月的面前,呆呆地瞪着冥月,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双唇习惯性地唤道。
“己……”这声二十年后的呼唤依然唤醒了冥月所有的记忆,胖胖的已,乖巧的己,倔强的己,哭泣的己,仇恨的己,那张稚嫩的小脸已经长开,长大,有媿昊的影子,也有子媚的风采。
“小王……”所有的侍卫向己施礼,纷纷后退。
“王后……”一声压抑的高呼沙哑地近似哀嚎从西戉的嘴中传出,传进了冥月的耳中,冥月惊觉地抬眸,望见了人群中那些已然苍老的熟悉面孔……
冥月的手指止不住颤栗着,眼中忍不住涌满了雾气。
正在此时,朱雀宫朱红的门轻轻地开了,一个长身挺拔的年轻人走出了朱雀宫,随手合拢了朱红的大门。
“大王子……”有臣子诸侯忍不住唤道,“大王病情如何?”
冥月的身子一僵,这宫中悲戚的情形令她的心开始发冷,冥月拨开了所有人,在所有人的惊叫中直奔朱雀宫,伸手推开了朱雀宫的门……尘封了二十年,那扑面而来的熟悉与亲切一如往昔。朱雀宫每一个陈设,每一个角落,每一种味道与她记忆中的感觉一般无二……
“子昭……”她的心底沙哑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脚步有些跌跌撞撞。
“什么人?放肆……”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从床帏那头传来,红袍年轻人强悍的气息迎面袭来,渐渐弥漫在整座朱雀宫中。那双宛若武丁的黑眸冷冷地穿透着冥月,骤然疑惑,沉思着……
“辛月……”傅说、沚彧、雀、子商、子画与韦难以置信地瞪着冥月。
“王后……”立在一旁的如癸像是见鬼了一般惊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冥月扑来,猛地跪倒在她的脚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王后……”
冥月垂眸,望见了如癸那张并不美丽的脸孔颤抖着,泪珠点点,忍不住抬手覆上了她的额,颤栗地唤道:“如癸……”
冥月开口,所有人勃然变色,整座朱雀宫顿时弥漫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红袍年轻人身子紧绷,俊美的一张脸因狂怒而苍白。雀一把按住了他愤怒的肩,感慨地直视着冥月,轻轻说道:“子载,她是你母后,你父王日思夜想的人……”
红袍男子猛地拨开了雀的手,立于众人面前,俊美的脸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冷眸却像把刀子一般刺向了冥月,“她不是神仙吗?她不是可以来去自如吗?而她竟然抛下父王整整二十年,令父王生不如死,她算什么母后?我没有这么狠心的母后……”
“子载……”跪在地上的如癸痛哭着制止出声,“你胡说些什么?她是你母后,你不会知道当初她有多爱你,王后定有苦衷……”
冥月抬眸注视着面前凌厉倔强的红袍男子,眼底渐渐涌满了泪花。
原来,他就是她的阿载。
他长得真好。
高大、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