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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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这个田队长借口私开账户神叨叨地东拉西扯,似乎不怀好意,却也不像要干什么坏事。杜伊霖纳闷一阵,心头的不快很快让没完没了的工作冲淡。

下班前,就在她要忘记田峰登门之时,关方炽来到了办公室。

认下亲戚两年多来,甥舅二人很少单独会面,即便重要的信贷业务也让冯秘书前来办理。但这一次,关方炽让冯秘书候在楼下,独自爬上了四楼。

杜伊霖深感意外,赶紧起身迎接,让人泡上一壶好茶。

“不用了,有这个就行。”关方炽将随身携带的雪茄点上,房间一下子弥漫了呛人的烟味。他舒坦地坐在沙发上,将办公室环顾一圈,随口说道:“正好在隔壁的商行办点事,顺便上来看看你。”

“谢谢舅舅,牧楚终于能够从事实业。最近实在太忙,我还说抽时间专程上门好好地谢谢您呢。”杜伊霖乖巧地斟上一杯茶水。

“不要说谢,华达和刘家紧密合作,互惠互利嘛。”关方炽将夹着雪茄的手挥了挥,遗憾地摇摇头道:“可这次会长的事,我简直一点忙也没帮上。”

“舅舅总是那么客气,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杜伊霖收拾一下坐过来陪着。

“不客气,我向来不客气的。”关方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知牧楚一天在忙些什么,难道就让会长一直在局子里关着?”

“哎,谁知道呢,他也是急得想不出办法啊。”杜伊霖惶惑地摇摇头道。

“仙江不是新成立了个稽查队,专门负责经济案件吗?”关方炽瞟了她一眼问道。

“是的,似乎比侦缉队强一点,至少能看见他们做事吧。”杜伊霖点点头,突然想起来说道:“今天上午,那位姓田的队长还在我这儿来过一趟。”

“他来干什么?”关方炽假装随口问道。

“好像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军饷案对银行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关方炽是刘家潜在竞争对手,杜伊霖向来分得清轻重,见对方问得认真,反而一句话带了过去,鄙夷地笑道:“这家伙藏头露尾,貌似衣冠楚楚,却不过是个好色之徒。”

“怎么讲?”关方炽专心地蹭着雪茄的烟灰,耳朵却直直地竖着。

“反正流里流气的,呵呵。”杜伊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经意地抱怨道:“说什么汉信出去的钱都带着一股香水味儿,反正就是哄女孩子开心吧。”

关方炽拿着雪茄的手稍微颤抖一下,忽然咧嘴笑道:“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嘛。只是他打错了注意啊。”他忽然翕动一下鼻子道:“欸,别说,你的这个味儿还真是特别啊。”

“舅舅,您也开我的玩笑了。”杜伊霖娇嗔地笑了。

“伊霖啊,刘爷被困,大掌柜没上班,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关方炽忽然收敛笑容,拿起文明棍站起身来语重心长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来,这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得抓紧这个时机啊。”

“舅舅,请您赐教。”杜伊霖站起身来,谨慎地说。

“你呀,脑瓜子比谁都聪明。”关方炽顿了顿文明棍,咬咬牙道:“我直接给你说吧,大掌柜病怏怏的,牧楚志不在生意,你得加倍努力,争取早日把汉信给接过来呀。”

“我会努力的,不过肯定离不了舅舅的大力帮助啊。”杜伊霖顺着他的话说。

“舅舅是有分寸的。”关方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独自朝楼下走去。

关方炽一席话说得心痒痒的,杜伊霖再也坐不住,没到点便下班回了刘家。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下午阳光已经有了些力度。玻璃窗户都紧紧关闭,耕读斋被烤得暖烘烘的,难免有些憋闷。宽大的书桌上摆放一大摞牛皮信封,刘牧楚与哑叔脱了外套两手不停地专心地工作,将信封里的借据和欠条取出来分门别类。每到春耕青黄不接之时,不少佃农过不了关口,不得不向东家借贷度日。

杜伊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随手拢了拢披肩长发。刘牧楚瞥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叫道:“伊霖,快点进来,我们正好有账务上的事请教你呢。”

杜伊霖没有吱声,将二人打量半晌,柔声问道:“没伤着吧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事,就吓了一跳。”刘牧楚放下手中的活,冲着她转了一圈道:“刚上进士桥,桥板忽然断了,‘轰’的一声,连人带车就下了河,呵呵。”

“担心死我了,你还笑呢。”杜伊霖哼了一声,问道:“是稽查队的救了你们?”

“对呀!怎么,田峰来找过你吗?”刘牧楚抓起信封往桌上一扔,生气地叫道:“不是都弄明白了吗,他还有完没完啊?”

“好啦好啦,人家是来办理业务,顺便提起你们的事。”杜伊霖赶紧解释,想了一想道:“田队长做事倒是蛮认真的,只不过有点油腔滑调。”

“他就那样,说话有时不着调!你还说呢,他要是做事认真的话,我和哑叔都已经找到军饷案的赃款了。”刘牧楚没好气地叫道。

“赃款,你们去东安当铺就是找赃款么,咋知道的呢?”杜伊霖吃惊地问。

“这个吗,嘿嘿。”刘牧楚笑了笑,故意卖了一个关子道:“你可千万不许告诉别人啊……”

“少爷!”哑叔咳嗽一声,小声提醒道:“可不能说出去呀,不然我那帮弟兄怎么在道上混啊。”

“哦,对对,不能说,暂时还不能说啊。”刘牧楚赶紧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杜伊霖哼了一声便不再打听,走到书桌前帮忙拆阅信封,一面小声叮嘱:“现在有稽查队专门管着军饷案,往后你就不要再逞能冒险了吧。”

哑叔见二人说起了知心话,知趣地告退。

“上午你问我打没打电话,田队长也专门问起,这玉莲也真是的,那么早打什么电话嘛,惹来些麻烦?”杜伊霖等哑叔出了门,小声抱怨道。

“嗨,田峰完全是小题大做!”刘牧楚不屑地叫道:“人家玉莲只不过帮你催问旗袍,他就一直揪着不放。不过,进士桥确实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他们一定是把这个电话和垮桥联系到了一起。”

“呵呵,他们不会怀疑电话泄露了你们的行踪吧?”杜伊霖一下子猜出来,忍不住掩面笑道:“这伙警察也真是,玉莲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找袁裁缝对质不就都清楚了吗?”

“都问清楚了,电话里只说了旗袍的事,如果硬要怀疑,那只能说玉莲是个隐藏的特务,和袁裁缝约了神秘的暗号。”刘牧楚哈哈一笑,慢慢地放下手里的信封思忖道:“不过也奇怪,除了稽查队,还有谁知道我们去当铺呢?”

杜伊霖看了他一眼,停下手中的活计,皱起眉头回忆道:“我倒想起来,你和哑叔刚离开大掌柜走了进来,我似乎给他说起你们。”她说完急忙摇摇头,摆弄着拆开的信封道:“不过,大掌柜肯定只是随便问问。”

“嗯。”刘牧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双手用劲,却迟迟拆不开牛皮纸信封,只得无奈地放下,忽然意识到赵叔有些不对劲。玉莲和伊霖都提到了他,他一直卧床养病,为什么今天起了个大早,又为何盘桓那么久不回屋休息呢。稽查队询问时,玉莲支支吾吾,又让赵叔为她作证,莫非这个电话与赵叔有什么关系?

他二话不说将杜伊霖扔在耕读斋,带着疑问独自前去寻找玉莲。

与中国众多的旧式府邸相比,刘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修建了长达数里的风雨长廊,将梅、兰、竹、菊、松、桂几个院子连接起来。各个院子分别住着少爷、老爷、小姐(杜伊霖)、三姨太、赵大掌柜及二姨太,既相互独立又构成一个有机整体。

刘牧楚沿着长廊四下里寻找,终于在桂园附近找着玉莲。她正在擦拭栏杆,一双手冷得通红,看见少爷走来,马上目光躲闪着低下了头。

刘牧楚见状,不由得生气地喝道:“玉莲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是,少爷。”玉莲被二娘捡回刘家时才四五岁,小时候经常与刘牧楚一起玩耍,向来对少爷比较亲近。但这次她的声音发颤,分明心里有鬼。

“说实话吧,早上的电话是不是其他人让你打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不起啊,少爷!”玉莲带着哭腔,身子软了就要跪下。

刘牧楚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声喝道:“站直啰,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下跪吗?”

玉莲有气无力地站着,垂头哭丧道:“少爷,是,是大掌柜让我打的……”

“就今早上叫的?”刘牧楚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狐疑地盯着玉莲。

“是的,他忽然请我帮他问问旗袍的事。”玉莲越发胆怯地说。

“胡说,他问什么旗袍?”

“二、二姨娘不是快过生了吗?大掌柜悄悄地给她在成衣店订了一件旗袍,说不方便打电话去催,一早找我帮忙问一问。我想想也没什么,就打了,哪知道弄出这么多事来。”玉莲知道再撒谎无益,索性一口气说了出来。

二姨娘就是刘爷的二姨太,刘牧楚称呼二娘。她的生日就在这个月,赵叔与她是一个镇上的,算起来还是表亲,送件生日礼物也说得过去。嫁到刘家之前,二姨太结过婚,不到半年丈夫溺亡,为了帮哥哥偿还高利贷,父亲让她改嫁给刘爷。有传言说她和赵叔不清不楚,多半毫无根据,但赵叔自然要处处避嫌。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牧楚想到这里也就释然,才发现这几日还没去专门探望赵叔,便去厨房提了一盒绿豆糕,匆匆前往松园。

刚到院子门口,大约听到脚步声,虚掩的大门忽然打开,走出来的却是二娘,梳着高髻、容貌俏丽。她伸手整理一下鬓角,略带惊慌地朝刘牧楚打了声招呼,又目光躲闪地侧过身去。刘牧楚心头装着事,除了请安回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过来瞧瞧大掌柜,顺便给他带了一碗羹汤。”二姨太倒是很快镇定下来,主动解释一句,转身匆匆地离去了。

刘牧楚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院内忽然传来赵子贵低沉的声音:“是您吗少爷,进来,快进来吧。”

刘牧楚应了一声,抬脚走进了院子,缓缓推开卧室的门。

“哎呀少爷,你看这。”赵子贵披着外套,从床沿上起身接过绿豆糕,指了指床头柜上喝了少半的莲子羹感激地说道:“二姨娘前脚刚走,您又来看我,你们刘家对我真是太好了呀。”

“应该的嘛。”刘牧楚找把椅子坐了下来,想问电话的事却担心对方难堪,只环顾一下家徒四壁的卧室,最终关切地盯着他问道:“看样子,赵叔应该是好多了吧。”

“今儿一早就好多了,我想明天上银行看看去。”赵子贵的脸上多了几丝红润,一边扣着纽襻,一边坦然地问道:“也不知老爷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几乎没有进展啊。我和哑叔刚打听一点眉目,正要前去查看,可好端端的进士桥断了,也不知撞上什么邪。”既然对方主动提起,刘牧楚便将进士桥的事说了出来。

“我听二姨娘说了一些,人没事就好。”赵子贵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像想起许多事情却无从说起,只喃喃地告诫道:“少爷啊,仙江这地方凶险得很,往后这些事最好别亲力亲为了。还有,上次幸好没有动用准备金……;不过,老爷一直在局子里面,终归不是个事啊!”

正说着进士桥的事,怎么扯到准备金上了呢?刘牧楚忽然感觉到,赵叔前言不搭后语,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愈发关切地问道:“赵叔,您没事吧?”

“我没事。”赵子贵恍然回过神,慌忙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你和哑叔最终还是去了东安当铺,找到什么东西了没有?”

“什么都没找着。”刘牧楚警觉地摇了摇,愤愤地说:“好像有人给他报了信。”

“哦!”赵子贵好像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点惋惜,将一双空洞的双眼看着门外,试探着建议道:“要不,咱们还是求求关先生,他路子广,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老爷给保出来。”

“赵叔啊,上次人家主动帮忙咱们拒绝了,怎么好意思再去求他呢?”刘牧楚吃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看他忽然精神状态不佳,再次打消询问电话的念头,缓缓起起身告辞。

走到院子里,一阵风吹来,唯一的油松发出骇人的涛声。当初,父亲听说赵叔喜欢松树,特地从山里移来一棵。多年过去,松树长得茁壮茂盛,院坝被细密的松针铺满,再无别的植物。

走了老远回过头来,刘牧楚看见赵叔强撑病体送到大门口,衣衫单薄地站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