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没有起身随着来人走,他从桌上拿过酒坛,倒在两盏泥碗中,喝酒他喜欢用碗,如果有专门的酒杯,他更喜欢用酒杯,但他家里没有酒杯,自从与友人浮云一别之后,他就没再喝过酒。他将一碗酒推到来人面前,自己端起一碗一饮而尽。他回味着酒味,酒在老桑下埋藏了数百年,确实是好酒。
“经道如今发展如何?”
也许是酒水的味道过于醇厚,西子的言语在酒气中显得过于平淡。
来人将泥碗中的酒喝尽,心中的郁结随着好酒下肚也消散无形,“还能怎样,隐匿于苍茫,门人安心求道,不暗世事。”
西子往泥碗中添满酒,“修行者求道,治国者经世,天下本该如此。求道者若想经世,天下必定会乱。治国者倘若求道,天下一样会乱。”
听言,来人郁闷的将酒喝下问,“你忘记了你曾经说过的话?”
西子望着来人,缓缓说道,“没忘。”
来人问,“你居于上京多少年?”
西子回想了片刻后说道,“四百余年。”
来人问,“可制定计划?”
西子说道,“没有。”
来人抱起酒坛,懒得倒入泥碗中,仰头大罐了一口,面色呛得通红,接着怒气冲冲道,“你还说你没忘?”
“我真的没忘。”西子平静道,“衿俞,你将那些话忘了吧。”
来人叫衿俞,这是来人走进这座破落的院子以来,西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叫得很诚恳,甚至语气中还有恳求。
衿俞不解,他不是不解西子的语气,他是不解西子的这句话。
衿俞怒道,“为何?你可是西楼朝的太子,闻人春秋替代西子西楼不过四百余年,西楼朝的余威依旧在,复国仍有希望。匆匆百年间,你的锐气哪去了?你的野心哪去了?当年,西楼盛世,以武治天下,你的君父是何等英雄人物,是何等盛世明君,奈何天道不公,闻人诩尧借以无相山海市的力量窃取了你们西子家的天下……而你隐于市井,不但没有卧薪尝胆,还无所作为,与苟且偷生何异?”
西子默然饮酒,只字不辩。
衿俞夺过西子手中的酒坛摔在桌上,酒坛未碎,连酒都未淌出来一滴。
“西子,只要你愿意复国,我经道全力助你。中州仁治长安太久,就像一潭死水,需要放一把火,让它烧起来,沸腾起来。”
西子问,“我就是那把火?”
衿俞说道,“不,我们是柴,复辟西楼朝才是火。”
西子望着桌上米粒大小的火光说道,“只要有无相山那两位神使在,这把火就烧不起来。只要我们在中州点燃一粒火花,我们就会被两位神使的怒火烧成灰烬。”
衿俞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指着西子的鼻子说道,“西子,你在怕?你怕死?你当年的锐气和勇气果真都没了。当年,你畅饮十坛,为一赌之约,独入北州不归海斩杀黑蛇,这是何等风采。当年,你豪饮百觚,孤身一人刺杀闻人诩尧,虽然最终并未得手,却顺道掳走了他的皇后,让他成为你的女人,并为你诞下一子,这是何等快事。当年,你于浮云之上,痛饮千杯,当着天下群英的面,辱骂无相山二老三日,这是何等胆魄。可如今,你居然怕死。也是,你老了,不但表皮老了,你的心也老了。”
西子喝了一口闷酒,衿俞的话又让他想起一些往事,想起故去的妻儿,他没有心痛,他已经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心痛。
酒水的醇厚驱散了西子心头的郁闷,他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不得复辟西楼朝,也是当年浮云之约的内容。”
衿俞冷哼着骂道,“狗屁浮云之约。”
西子却笑着说道,“浮云之约虽然是狗屁,但至少一市二道三宗四门都在履行这一约定,没有谁敢撕毁那一张纸。”
衿俞望着西子,笑意愈浓,“我敢,你信不信?”
西子撇开衿俞的目光,不知是望向无相山的方向,还是渤海的方向,没有说话。
“当年被迫签订浮云之约的人是我师尊,不是我,如今经道在我的手中。”
衿俞抓起酒坛,将酒倒入碗中,他很斯文风雅的喝了一口酒后道,“西子,我年轻的时候对你说过,若有一日,我成为经道尊主,便携经道助你破仁治春秋,复辟西楼朝,我没有忘记。上月初,我的师尊身死道消,我成为尊主,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山来找你。而你居然怕死,情愿如常人一样老死在这座破院中,也不敢放手一搏。”
西子苦闷道,“我不怕死,只是不想死在无相山那两位神使手中。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衿俞并没有在意西子这句话的后半部分,他在意的是前半部分,他说道,“好,既然你不怕死,今夜我们就杀进皇城,取了当今皇帝的项上人头,杀尽闻人一族,向外宣称复辟西楼朝,继续推行武治。你看,复辟西楼朝就这么简单,以你我两人之力足矣。若无相山二老为此下无相山,你不想死在他们手上,我先杀你便好,这样你就不会死在他们手上。”
西子喝了一口酒,笑出声来,这番话确实符合衿俞的性格。
西子的性格也许真的变了,但衿俞的性格数百年了都没有变。
西子问,“你不怕死?”
衿俞说道,“生死有命,为何要怕?若当年我是我师尊,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不管受到何种威胁,我都不会签下浮云之约,哪怕经道像生道一样覆灭。”
说话间,衿俞愤然从怀中掏出一卷云锦来,“这就是浮云之约,属于经道签订的那一份,我这就把它烧掉。”
西子赶忙道,“不可,这一卷云锦上有无相山二老与二道三宗四门各家尊主的识念,更是有她的识念,若你经道这份被烧毁,她、无相山二老和各家尊主必定会感应到,即时,你经道会因为撕毁协约而大祸临头。”
衿俞却蛮不在乎道,“我不怕。兵来将挡之,水来土掩之。”
话罢,衿俞手中那一卷云锦碰到米粒大小的灯火,转瞬之间就烧成灰烬,西子都来不及阻止。
离道已经敢为人先,率先撕毁离道那份浮云之约了,堂堂经道尊主,岂能输给区区离道。
西子望着衿俞手中已经化作青烟的火焰,无可奈何道,“衿俞,你太鲁莽了,你避世修行这么多年,性格一点都没有变,处事还是如此不计后果。”
衿俞拍掉手上的灰烬,神色如常道,“修行悟的是道,是境界,不是性格。再说,我此举并不鲁莽。四百年前,浮云之约签订之后,浮云化作千万匹神马消散,你落于地上,正是皇城的天照之门前,你不记得了吗?原本走进天照之门,君临天下,成为中州之主,统御一州万疆的人该是你,可是谁走进去了?是闻人诩尧。你亲眼看着闻人诩尧身披龙甲,从你身前走过,走进天照之门,你不恨吗?你是恨的。你当时说过什么?你抽出你的剑,剑锋指着堵在你面前的三万禁卫重骑,豪气干云的说,狗屁浮云之约,我西子终有一天会杀掉闻人诩尧,复辟西楼朝。你忘了吗?你做到了吗?你还准备做吗?”
西子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与面前的友人说什么。他是西楼旧朝的太子,没错,但那是四百年前的事情。
四百年有多长?对于像他这种修为的修行之人而言,不过就是几次入定的时间,但对于常人而言就是几生几世。
这四百年来西子没有像其他修行之人一样禅悟入定,他像常人一样过活,没有老死往生,他却感觉他如常人一样历经了几生几世。
该忘记前尘吗?
该或是不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
西子没有忘记,却并不表示他一定就要有所作为。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尘世的苦难、亲情、爱恨、人伦……
一切的一切改变了他的道心,或者说还有野心。
这样不好吗?
西子自认为是好的,但他的友人衿俞不这么认为。
衿俞其实说得没错,当那一日浮云之约签订之后,他站在天照之门前,看着闻人诩尧身披龙甲从他身前走进去,他是恨的,那种恨几乎让他咬碎满口牙齿,可他克制着,在他克制不住时,他才拔出剑,说出那番话。
或许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与想得到的东西失之交臂。
赌徒会因为不慎输掉半两银子而追悔,小偷会因为偷鸡不成而蚀了一把米而追悔,猎人会因为射偏了一支箭而惊跑一只猎物而追悔……
其实西子自认为他与赌徒、小偷、猎人的经历差不多,都只是与想得到的东西失之交臂,只是他失之交臂的东西大一些而已。
至于大多少,他以前盘算过,现在他已经不盘算这种琐事了。
西子抓起酒坛在泥碗中倒满了两碗酒,而后端起酒碗,面色俨然道,“衿俞,老友,来,我敬你一盏。”
话毕,他饮罢,本想对衿俞说一些衿俞不知道的事情,这件事他放在心里很久很久了,是一件大事,关乎他生死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