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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相逢皆老夫

“人从何处来?”

这是明日开堂授课时西子要讲的第一句话,他已经猜到,明日在他提出这个问题时,满院的孩童会争吵着说,“是从母亲的肚子里来。”

这是准确的答案,不管是常人,还是修行之人,哪怕就是无相山上那两位最接近神的神使,都是来自母亲的肚子。

只是西子要问的,不是这一层意思,他要问的那一层意思,他都不知道准确的答案。

关于人从何处来,五州之上有数种传说,有捏泥造人之说,有取骨造人之说,有天外来客之说,甚至还有猿猴进化之说……但究竟哪种才是准确的,没有人说得清楚。

想到这处,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二句话,“一蚕所吐为忽,十忽为丝。糸,五忽也。何谓忽,十窍为之忽。”

人究竟是从何处来,无从得知,但在修行之人的认知中,相传人是蚕虫结丝,破茧而来。

当然,这种说法比之捏泥造人,取骨造人,天外来客,猿猴进化,更加荒谬,没有说服力,但修行之人却更倾向于这种说法。就是因为这一句,一蚕所吐为忽,十忽为丝。糸,五忽也。何谓忽,十窍为之忽。

当课授到这里,孩童们肯定会追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西子不会直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才会让课堂更生动,孩童们更容易接受。

他会指着一个扎着马尾辫模样可爱的小女孩说道,“杏子,你的母亲眼睛好,穿针引线对她而言根本就不是难事,甚至她还说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鬼怪。”

叫杏子的小女孩会高兴的说道,“是的,老师爷爷,我母亲她真的能看见鬼怪,很多人都不相信,可我是相信的。老师爷爷,您相信吗?”

“我相信呀。”

随后,他会指着一个敦实的小男孩说道,“勇子,你的父亲力气大,常人最多能扛两三百斤,你父亲却能扛起七八百斤。”

叫勇子的小男孩会开心的说道,“是的,老师爷爷,我的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能抗两千斤,是自从生了我之后,老了,力气不如从前了,才只能抗七八百斤。可是很多人不相信,我是相信的。老师爷爷,您相信吗?”

“我相信呀。”

西子从不会在孩童面前挑破他们各自父母的小谎言,接着他会指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说道,“叶子,你的父亲是渔人,善游泳,常人憋气在水下不过片刻功夫,他却能在水下憋气两柱香的时间。”

叫叶子的小女孩会兴奋的说道,“是的,老师爷爷,我父亲说他最厉害的时候能在水下憋气一天一夜,很多人不相信,我是相信的。老师爷爷,您相信吗?”

“我相信呀。”

西子会继续说道,“杏子的母亲眼睛好,勇子的父亲力气大,叶子的父亲水性好,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杏子的母亲没有力抗五百斤的大力气?为什么勇子的父亲没有在水下憋气两柱香的水性?为什么叶子的父亲没有能轻易穿针引线的视力?”

孩童们肯定会争吵着问,“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里,西子在不觉间发出慈祥的笑意,提笔在纸上写下第三句话,“禀受于天,生来具有。”

而他的笔锋刚落,就转头望向街口,目光透过爬满牵牛花的篱笆,透过淌满月光的街,看到从街口慢慢走来的行人。

西子笑意更浓,立即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走到小院口,推开柴门,走了十步后停下,等着行人走过来。

行人走得很慢,好在街道并不长,他们彼此相视着,在笑。

笑声爽朗,惊开了满篱笆的牵牛花。

西子望着行人,回想上次与他作别是在哪一年,本想隔着十丈距离拱手对老友说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可西子的话还没讲出口,来人也许是等不及以常人的步伐走过最后的这几丈距离,脚下一踏,来了一招缩地成寸,便一步行至西子身前,随后对西子拱手行了一礼,长叹一声说道,“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

“浮云一别后,流水百年间。”两人相视开怀,西子也长叹了一句,将来人请入柴门。

“可有酒?”来人随意在老桑树下找了一条小板凳坐下。

“老友相逢,岂能无酒。”

“取来,你我共饮三百盏。”

西子并没有进屋取酒,而是走到小院一侧拿起一把锄头,朝老桑树走去。

来人见之疑惑道,“让你去取酒,你拿锄头是为何?”

西子笑着说道,“自然是取酒。”

来人笑道,“早些年,我游历天下五州,听得奇闻异事无数,今日我还是头一遭听闻取酒要用锄头。”

西子说道,“酒埋在老桑下,埋了数百年,不用锄头难道你要我这把老骨头徒手挖?”

闻之,来人眼中冒出异样的光芒,他舔了舔嘴唇说道,“俗世之物,在地下埋藏数百年,早就不是平凡之物,快挖出来。你我年轻时皆是好酒之辈,今夜,老桑下埋藏的酒都要挖出来,你我对月共饮,你可不能藏私。”

西子将锄头放置在一旁,将摆放在老桑树下的一些小桌椅板凳清开,然后拿起锄头挖酒。他没有说话,认真而细致的挥着锄头,或许是怕说话分神挖坏埋藏的酒坛,或许是怕损坏老桑树伸长在泥中的根须。

来人望着挥锄的西子,颇为感伤道,“当年西楼四子,结伴云游天下五州,坐而论道,把酒言欢,何其快哉。奈何如今唯有你我两人对饮尔。”

西子依然没有答话,在挖地三尺后,他将锄头丢在一旁,俯下身去清理泥尘。

来人继续说道,“孚极去寻找消失的东州,毫无音讯。凡谷游遍天下,说是要去找一个有缘人,数百年了,也不知他找到有缘人没有,也不知他此刻又在哪里。”

“不日之前,凡谷出现在了江南,与终南山神将府的一位剑道天才联手,诛杀了莫木鱼。”西子随口说道。

听到凡谷的消息,来人心头大喜,他知道终南山,却因隐世太久,不知莫木鱼是何人,旋即问,“莫木鱼是谁?还需凡谷与人联手才能杀?”

西子没有回答,他终于清理开泥尘,从坑中抱出一坛酒,放在来人身前的小桌上,随后他走回屋中洗手,出来时手中拿着两个泥碗。

来人则已经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抱着酒坛猛灌了一口,并吐着酒气说道,“好酒。”

西子将泥碗丢在桌上,从来人手中接过酒坛,也没有再将坛中的酒水倒入碗中,而是同来人一样,抱着酒坛仰头喝下一口,他将酒坛丢回来人手中,笑着说道,“我的酒自然是好酒。”

来人看着西子,他的眼睛里没有映入半点月光,只有面前的老人和酒。他问,“这些年你就一直如此过活?清心寡欲?”

西子抹着嘴角说道,“当然。”

来人问,“不寂寞?”

西子问,“何为寂寞?”

西子又自答道,“高处不胜寒可谓之寂寞,孤家寡人可谓之寂寞,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可谓之寂寞……寂寞之意太广。你看那片红霞,百里长街,车水马龙,华灯璀璨,我居于如此繁华的上京,何来寂寞?”

来人不解西子的言语中为何暮气沉沉,他忘了他们其实已经是迟暮的老人,有点暮气也是常事。如果是常人,以他们现在的年纪,早就死了七八回。不过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老,或许意识到了,只是不认为罢了。

来人抱过酒坛,仰头再喝下一口,他望着西子,此刻眸中隐有怒意,或者说是惋惜。他行万里来访友,早就预想过老友相见时把酒言欢,桑下论道的场面,就像青年时那样,指点江山,陈词激昂。

可没想到,匆匆百年,或许更久了一些,他面前这位他年轻时最仰慕的友人的胸襟间却已经是如此暮气。

难道俗世的尘埃蒙蔽了西子那颗问道长生的心?

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将酒坛丢到桌上,站起身说道,“西子,随我去经道,这就走,你是修行之人,你该问道长生,你不该腐烂于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