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生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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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绝响谁听?——再读贾植芳先生的来信

贾植芳先生诞生于一九一六年九月二十九日,逝世于二〇〇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一直没有落泪。先生能够活到九十二岁,昏迷之前还能与前来探望的学生们交谈,还写下那篇最后的日记。他在没有太多病痛的折磨中离去,该为他感到庆幸。可是,当最后推走他的遗体时,我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那一刻,更多的不是悲哀,而是失落——在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有他这样的先生了。

先生晚年常爱这样为人题写:“把人字写端正。”简单几个字,他用全部生命和人格写就。一九五五年因“胡风反革命集团”牵连他遭遇多年牢狱之灾,但他的精神锐气从未磨灭,他与胡风等朋友之间的真挚友谊丝毫未减。他豪爽、乐观、坦荡,却非玩世不恭。他坚持独立思考和道德完善,却并不迂腐。他看重友谊,却不袒护友人,相反,他总能超越于个人恩怨,站在更高层次、更开阔的广度反思历史,在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境界和深度。晚年回顾自己一生,常爱对人说:“写好一个人字。”他用人格印证这句话,也想以这句话熏陶学生,影响社会。

一杯酒,一支烟,一盘花生米、几片猪头肉,一碗炸酱面,一番海阔天空的漫谈……简朴的生活习惯中,先生享受着自由精神的快乐。

先生一九三七年以散文、小说创作走进文坛,《人生赋》《热力》是他最初的精彩亮相,显示出他的艺术敏感性和现实观察力。然而,他没有把文学作为唯一选择和归宿。他翻译社会科学著作,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关注学术,拓展历史视野,遂成为他介入社会、敏于思考的另一选择。一旦走进大学校园成为老师,文学性情的挥洒、学术视野的开阔与自由精神的飞翔,这种至为重要的五四文化的传统,必然成为他能够履行好教师职责的基础。

尽管先生的教育生涯因磨难而断断续续,亲授学生不算众多,但不同时期的许多学生,都把他当作恩师、亲人、朋友。学生们从他那里感受到的不限于学识,更多是五四文化特有的自由、开放精神的熏陶。特别是在一九七九年先生重新执教后,年轻的学生有幸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民国时代那些真正热爱教育、追求人格完善、善于教学的教授的影子。这是传统的余韵,这是历史脉络被割裂后的再续。一座大学,因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才真正具有魅力。

先生讲话,浓厚山西襄汾口音,难懂。他的笑谁都懂,爽朗、诙谐、机智,有时甚至还有几丝狡黠。年轻时给胡风写信,他用毛笔,短促有力而飘逸,好看。晚年字迹潦草难辨,一笔一划,他都用劲写,力透纸背。从一九七八年起,用这样的字,他写了将近三十年的日记,几乎从不间歇。日记,是先生人格的全部写照,也是他为历史留下的记录。

先生走了,这样的日记,恐怕也不大有了。

临近二〇〇八年岁末,写完上面这些文字之后,我开始整理先生写给我的信。

我与先生的通信始于一九八〇年,止于二〇〇八年,时间跨度二十八年,计有数十封之多。二〇〇〇年,先生在大象出版社出版《写给学生》一书,我从一九八〇—一九九二年之间的先生来信中,挑选出三十五封公开发表。如今,我从一九九二—二〇〇八年之间的先生来信中,另找出八封加以整理收入《贾植芳先生纪念集》之中。其中,先生的最后一封亲笔信写于二〇〇八年三月,距生命终点他只剩下一个月的行程了。

在这几封来信中,先生相继写到了陈思和、山口守、坂井洋史等,他们都是先生在复旦的中、日两国学生;李存光虽非学生,却因研究巴金而与贾先生有了密切交往。简短几封信中,与先生关系密切的几位学生和朋友却都出现了,实属难得。因此,我将之视为先生与学生交往史的珍贵记录。

整理先生来信,又一次在他的有力而难以辨认的“天书”中感受熟悉的温暖。他对学生们学习、工作的指点与关心,特别是对我和应红事无巨细的关爱、叮嘱,再次阅读,仍让我情不能已。此刻,非“感动”二字能完全概括我的心情。对于我,先生的意义早已超出了导师的范畴。山口守兄曾在一封信中这样叙述他的感受:“丧礼那天,我在赶机场的车上因旁没人而直哭,司机先生是个好人,装着没听见我的哭声。我自己也没想到哭声不是从喉咙里出来而是从内心深处出来的。后来到美国开会。会议结束之前,有一位美国的大学老师过来和我聊天,知道我曾在复旦大学,就问来我的老师是谁。我就说‘贾植芳老师’,但一下子嗓子哽塞,说不出第二句话,眼泪盈眶,就说不下去了。她可能猜到我这么难过的原因吧,直安慰我,甚至旁边的几个人都很同情我,竟使我更难过。”

我们有同样的悲伤与失落。

二〇〇八年即将结束的某天夜里,我梦见了贾先生和师母两个人,说是要给先生过生日。同时梦到他们两位,这还是第一回。天亮了,我发短信告诉贵芙:“昨天晚上我梦见贾先生和师母了。”贵芙回信说:“这几天要把先生的骨灰与师母合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终于又要一起居住,永远不再分开了。

同在二〇〇八年,家妹因病去世,山口守兄来信安慰我,有一段话他写得特别好:“回想到那年我们访问你的故乡,见到你妹妹,已成了难忘的记忆。因为我是个无神论者,对任何人的逝世不能说‘安魂’或‘离开人间’这种话,但将他们的形象可埋在自己心里深处,并永远记在记忆里面,这样故人就能活在自己脑子里。有时做梦能见到他们。这几年我也死了几位亲友。晚上睡不着时,时常想他们太难过,但后来我才想,回忆或梦里能见到故人也不坏,要不然他们会消失了。”

梦见先生和师母,说明他们没有消失。

他们怎么会消失呢?先生和师母的思想和情感,就活在这些书信的字里行间,活在我们的记忆和梦里。

时间真快,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先生的周年祭,谨在此献上我的心香一瓣。我想对他说:“您和师母永远与学生们同行。”

完稿于二〇〇九年三月二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