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啊,这是郑州吗?
我擦擦眼睛,忍不住还要问自己一句: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郑州吗?
如果不是的话,又分明是:这路牌不是人民路么?这路北不就是我的目的地——中原图书城么?对面不就是著名的丹尼斯百货么?再往不远处不就是二七广场么?郑州的标志建筑——二七双塔正高高地矗立在那里呢。
但是,如果是的话,这个城市,我怎么就不敢认了呢?
二
手机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应该正是阳光明丽的时刻。但是,这里的路灯还亮着。雪亮雪亮。路灯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步履匆匆。每一张脸都惨白惨白,脸上的神情也都平静如水。
没有人对这一切感到惊奇。
为什么呢?
我抬头,惊讶得几乎颤栗起来:道路上空是一道黑色的大网!这黑网长长的,一直铺展到道路的尽头!我摸一摸法桐低垂的树叶,没有了我熟悉的柔韧弹性,我努力地想要摘一片叶子,这才发现:根本摘不下来,因为叶子是假的。它和树枝被整体塑形在了树身上。这么说:树也是假的!
我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一个交警走过来,职业性地笑了笑,问道。
“那是什么?”我指着黑网,“为什么会有那个?”
“安全网啊。”他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都多少年了,你没见过?”
“为什么要装安全网?”
“因为飞行器嘛。”他嘲讽地笑道,“你是外星人?”
“飞行器是什么东西?”我不顾他的嘲讽。此刻,满足好奇心是我的第一渴望。
“哦——明白了,你是失忆症患者。”警察恍然大悟,“我这就打电话给110,让他们过来,想办法把你送回家。”
我连忙逃窜。我可不想以失忆症患者的身份上警车,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努力地回忆着,似乎我只是想去中原图书城买书,只是坐上了一辆公交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前面就是二七广场。亚细亚,华联商厦,德化街,班尼路店……没错,所有的建筑都是我熟悉的景象。我摸摸大楼的墙壁,冰凉坚硬。我把脸贴上去,瓷砖上映出我幽深的瞳孔。看来这都是真的。但是,路灯却是那么雪亮,人们的脸却是失去血色的惨白,道路上方却是黑色的大网,法桐却是假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我误入了一条神秘隧道,穿越到了郑州的另一个空间?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终于,我抓住了一个戴眼镜的孩子,或许他能撇开对我的好奇,以最单纯的态度给我一个答案。
果然。
三
他说——
城市的拥堵越来越严重,因为车越来越多。谁都知道车多了对城市不好,但谁都不肯不开车。于是在立交、高架、地铁和轻轨都无法有效地解堵之后,有一个智者发明了新的交通工具:低空飞行器。它的功能原理类似于飞机,但体格比飞机要小,制作工艺比飞机简单,虽然飞得没有飞机那么高,但作为一种短途的交通工具来说它的高度已经足够。更重要的是它的商业成本也比飞机低很多,很适合普及。天时地利人和,于是低空飞行器很快成为一种交通时尚,它的出现果然也大大缓解了城市的地面交通压力。
“那,这些飞行器都降落在哪里呢?”
“楼顶。”小男孩说,“所以现在我们每栋楼的高度都是一样的。楼顶就是停器坪。”
“每栋楼的楼顶都是?”
“是啊。所有的楼顶都用特别抗震抗压的材料做成的,都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还都分好几层呢。你想去哪里,直接就飞去,到了地方把飞行器停在楼顶就可以了。”
“那,飞行器在空中都按什么线路飞?”
“就像汽车在地面上走一样,也有很明确的路线。和路面不同的是,可以按不同的高度飞行。反正你一看就知道啦,一层层地飞着,可壮观啦。”
“安全吗?”
“安全的话怎么会装安全网呢?以前技术不好,经常往下掉,出事故。现在技术越来越好了,但是也不能完全保险。所以安全网不能摘。安全网把光遮住了,树就死了,花也死了,路灯也得开着……”
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的脸会那么白了。享受不到阳光的脸色,当然就是那种病态的白了。
“那……”
“姐姐,我还有事,就不跟你聊了。你随便上哪一栋楼就知道啦。还可以坐一下呢。”
“有公共飞行器么?”
“当然有,就像公共汽车一样!”
四
在这栋不知名的楼顶,我果然体会到了小男孩嘴里的那个词:壮观。
一望无际的停器坪果然分了好几层,每一层都停着许多飞行器。而在乌压压的天空,一层层的飞行器正忙忙碌碌地飞着,缤纷绚丽,黑的,白的,黄的,绿的……远远地仰视着它们,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一大堆彩色的大苍蝇。可不是苍蝇么?巨大的嗡嗡声响在耳边,让我的耳膜都有些疼了。
“你怎么不戴耳罩呢?耳罩可以过滤噪音,这是起码的常识啊。”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走过来,他袖子上的深蓝色袖标上写着两个字:“飞警。”他是在这里维持秩序么?
“另外,一定要站在安全亭下。万一有飞行器掉下来怎么办?”他说。
我跟着他来到一座安全亭下。不用说,这看起来又轻又薄的安全亭也是用特别的材料制成的。这位飞警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维持停器坪的秩序,至于空中,当然有飞警开着警用飞行器在维持秩序。
“那,要是想晒太阳该去哪里呢?”我仰着头。在飞行器的间隙中,还能看到一片片破碎的天蓝色。
“郊外。”他说着叹了口气,“可是,谁有时间去晒太阳呢?大家都这么忙。对了,你看,那辆公共飞行器要起飞了,就是去郊外的。你要去的话还能赶上。”
五
这辆金色的公共飞行器,果然载着我飞起来了。且越飞越高。渐渐地,它飞到了所有飞行器的最上面。
我向下看去——
最上面是五颜六色的飞行器,再往下是巨大的停器坪和黑色的安全网,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生活的郑州。
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
身边的一个女孩告诉我,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都是这样。
“幸好,还能去郊外晒太阳。”她说。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看见了茫茫的黄河,碧绿的田野,不由得想落下泪来。
万物灵长的人啊,怎么就活到了这个地步呢?
突然,全器里的人都惊叫起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飞行器开始朝下失重直落,它落的速度是那么快,再有一秒钟,就要……
我醒了。
六
我看看手机,现在是公元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零六分。我还在九路公共汽车上,在人民路和花园路的交叉口。这里正在堵车——不,应该说还在堵车。
已经堵了一个多小时了。
车上很多人在谩骂,在抱怨。我静静地坐着,觉得十分幸福。
难道不幸福么?
——我坐的是公交。遇到堵车,公交的成本要比出租低得多。
——我有座位。避免了傻站,还可抽空睡觉。
——车里有空调,不会闷热。
——和朋友已经网定了中原图书城附近的午饭,到时候不用再排队。为了一顿午饭再跑回家吃?那是脑残行为。
当然,最最幸福的是:关于低空飞行器的事情,是在梦中。
梦没有实现的时候,总还是假的。
它会变成真的么?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