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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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突然心痛

永城可说的地方很多。“天下石室第一陵”的梁孝王后墓,“敦煌前之敦煌,敦煌外之敦煌”的柿园汉墓四神壁画,石崖滴翠的“孔子避雨处”,夜间闪耀出“金身武士”神秘形象的高祖斩蛇碑……初看时都有惊喜,离去时都有余韵。但最让我难忘的地方,却都不是这些。

这个地方,是陈官庄烈士陵园。

天气很好。一进陵园,就看见树树松柏映着晴空,一蓝一翠,皆纯净如洗。直走过去,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上面是周恩来的手书:淮海英雄永垂千古。导游介绍说,陈官庄地区歼灭战是淮海战役的最后一个阶段。换句话说,这里是淮海战役的最后一个战场。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的结束地居然是永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也是,淮海战役自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打响,以徐州为中心。永城是河南的东大门,离徐州本来就没多远,属于淮海战役的领域。

蓦然想起,我从未谋面的牺牲已经五十六年的祖父,也是参加过淮海战役的。他参加淮海战役的时候,隶属于华东野战军。淮海战役后,他还参加了渡江战役,一直打到了南京总统府。解放战争胜利,他于一九五〇年被派往西南剿匪,在深山中中弹牺牲,被就地掩埋在一棵树下。那时他已经是一位连长。

祖父去世那年,祖母才二十九岁。从此我们家的门楣上“光荣军属”的红木牌变成了“光荣烈属”,每年春节,村里都会派人送来一张骑鱼娃娃的年画和两斤五花肉。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带着父亲,孀居到八十岁,离开了人世。下葬的时候,她与祖父合葬在了一起,但祖父的象征只是他的一件旧衫。祖父的骨骸,仍在异乡的树下。

绕过纪念碑,便是墓地。最大的墓是公墓,也就是分不清身份的士兵。里面安歇的人,是一千九百六十四名。公墓两边的便是一排排的单墓。有名有姓,却没有年龄。倒是有参军的时间,多是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也就是说,他们还都是些新兵。在随后参观的淮海战役陈官庄地区歼灭战纪念馆里,我看到了一些新兵的留影,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小,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不由得想,他们中都有多少人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呢?如果活着,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突然心痛。

当然,牺牲换回来了胜利,这似乎是最令人欣慰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自豪的数字:“……一九四九年一月六日,我军发起总攻,激战至十日,生俘国民党徐州副总司令杜聿明,击毙国民党第二兵团司令邱清泉,全歼敌三个兵团,十个军,二十六个师,计二十六万人……”

二十六万。心突然深痛。这是多少父母的孩子啊。被称为敌人的他们一定也都在青春,有的还想着能回老家陪伴娇妻爱子——如我的祖父,多半人一定还没有心爱的姑娘,有的甚至还不清楚自己扛着枪在战场上忙活的是什么,就变成了尘土。

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后,获胜的北方盟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来到战场上视察时潸然泪下。随从问他:胜利了,为何还忧伤?将军答:战争从来就没有胜者。

走出陵园。我们的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静谧的村庄。乡村里最常见的麦秸垛,白板门,让我的目光流连不舍。这些最朴素最原始的物事,想来在五十六年前就已经有了,我亲爱的祖父在这里打仗的间隙,一定也依偎过它们。隔着半个世纪多的光阴,我的目光通过它们和祖父的体温重叠在了一起。而那时的他,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