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115900000025

第25章 母猪河,香水海

第二辑 永不消逝的河流

酒足饭饱的午后,阳光显得格外好。我坐在香水海售楼部茶座区的沙发上,昏昏欲睡。外面是新修的街,平阔宽大,但车很少,有些寂寥。毕竟,这里还是新区——山东省文登市的南海新区。房子做得确实很漂亮,楼型设计颇有些德式的简明大方,但我丝毫没有购买欲望,也懒得装饰出点滴购买欲望。耳听得同行的朋友们一本正经貌似诚意地问这问那,仿佛立马就要在这里扎根发芽,抽叶开花,我只有暗自钦佩。

售楼小姐殷殷上茶,耐心地询问我来自何处,是否有兴趣考虑一下这里的房子。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茶。不过连自己这种没有任何潜在价值的闲坐之人居然也被她像对其他客户一样一视同仁地认真款待,我还是有些不安,只好打起精神参与应酬。

“我们香水海秉承先进的休闲城市运营理念,汲取世界旅游城市的经典,准备打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异域风情家园。我们会用这一切,再结合上最原生态的优质海岸线,天然的暖浪,重组的光照,高标准的海水空气质量奉献给您一个中国的戛纳……”沙盘巨大,售楼小姐的红外线笔在上面激昂指点,挥斥方遒。也难怪,占地三万二千多亩呢。——没错,不是三万二千平方米,是三万二千多亩。售楼小姐特意强调:约二十平方公里。

“为什么叫香水海呢?”打断了小姐的介绍,一个朋友问。

“因为我们本土的第一大河——香水河正从这里穿流而过。”

香水河。我不由惊叹。这名字是多么明丽芬芳啊。可是,可是……

“原来就叫香水河么?”

小姐微笑了一下。她的微笑让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那原来叫什么?”

“母猪河。”

“什么?”

“母猪河。”

我们哑然失笑。母猪河,香水海,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但是,没错。这条河最广泛的名字,就是母猪河。在我手中的文登市地图上,这条河仍然还叫母猪河。

而在这里,它成了香水河。这个楼盘因为香水河而成了香水海。

“为什么叫母猪河?”我继续问售楼小姐。

“它有十八条支流。”小姐的神情显出些微的尴尬,“母猪的那个什么……就是肚子下面的那些双排扣不也正好是十八个么?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它叫做母猪河了……”

人们笑得更加开心。母猪河——香水海,这种对比确实有趣。我也笑着,可是在笑容消失的瞬间,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深深的难过。

我喜欢旅行。中国的一线二线城市走了个差不多。巴黎小镇,温哥华山庄,普罗旺斯家园,罗马假日……穿行于各个城市之间,我常常会觉得恍惚。如果说自己置身在中国,这些称谓显然都不搭调。如果说自己置身在异域,扑面而来的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胞们的气息。等到走出这些人造的异域微城,置身于只有中国才能有的如斯这般的尘世,最鲜明的感觉就只有滑稽和荒诞。愚笨的我不能不困惑:那么聪明的房地产开发商,为什么要不约而同地给自己的楼盘起这些千篇一律的名字?像复制和传真那些楼盘的图纸一样?难道他们认定他们广大的客户群对这些名字意味的国度就那么充满向往?或者说他们认定他们广大的客户群就那么容易满足于这些名字带来的快感和幻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难道不是一种可笑的意淫?

而只要行走在乡村,无论是西域还是东海,南国还是北疆,扑面而来的每一个地名都是那么骨肉相融的熨帖。渭塘,横泾,越溪,盛泽,张浦,淼泉,黄桥,金鱼漾……处处都是江南水乡的妩媚烟波。玉门,阳关,张掖,武威,定西,平凉,敦煌……处处都是西北大漠的粗犷雄风。冲花,鹤斗,鸭头洋,林厝,南澳,靖海,盐鸿,蟹地……处处都是闽粤之地的别致海韵。而在我们曾经战火连绵的河南,黑集,白集,刘营,张营,陈寨,李寨,官渡,鸿沟……处处都是中原逐鹿的刀光剑影,铁马冰河。更不用说西藏云南和贵州这些地方。这些称呼,就是这些土地的本名。不可复制,唯他独有。土地的历史,一笔一画都浓缩在里面。人有嘴巴,会宣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土地没有嘴巴,但它也会说。用它的气息无声地说,庞大地说,倔强地说。而这大地的语言一旦说出,就会被牢牢记住。——正如母猪河。我坚信:走在文登市的街头,随便询问一个市民,他都会称那条河为母猪河。走在文登的乡野,随便询问一个农人,他也必定会称那条河为母猪河。

但是,现在,有人以这个名字为耻了。他们觉得这个名字,说不出口。有什么可耻的呢?在我们古老的汉字象形里,房顶下面卧着一头猪,这就是家。贵为六畜之首,作为人类最早圈养的动物,猪对人类生活的意义可见特殊。河南渑池仰韶遗址出土的大量猪骨无可辩驳地印证着它与人类的漫长渊源。在与人共舞的几千年里,猪也储蓄了越来越多的可爱:性格温顺,憨态可掬,能生好养,肉味肥美。有家就有猪,有猪就有家。我们的屋檐下,猪是不能缺少的朋友。我们的餐桌上,猪是不能缺少的主荤。猪肉的浓香里可见我们安泰平安的幸福,猪价的涨落里可闻息息相关的民生,甚至可以说,它意味着的,就是我们最正常最丰沛的日子。——也许,在猪身上,唯一让人觉得不爽的就是它的脏了。《齐民要术》里对此颇有佳释:“圈不厌小,圈小则肥疾。处不厌秽,泥污得避暑。”当然,解释得再好,脏也还是脏。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似乎也逐渐得到了普遍的解决。去年我去豫东某地采风,在一个无公害生猪养殖基地开了眼界。基地是花园式建筑,猪舍是统一的蓝顶白墙,铝合金玻璃窗。猪舍分工极细:子猪舍,公猪舍,母猪舍,妊娠舍,保育舍……任何地方都明亮干净,一尘不染。在最豪华的妊娠舍,连自来水龙头都是感应式的!每个猪舍都设有多个监控器,工作人员坐在监控室里,对每头猪的情况都一目了然,随时准备对它们精心伺候。当我走出猪舍大门的时候,猪舍外墙上的四个大字让我不由莞尔:天篷乐园。

这个名字好。母猪河的名字和它一样好——不,甚至更好。毋庸置疑地好。难道不是吗?冥冥之中蒙上天所赐,十八条河流如十八个乳房,无比自然地为母猪河勾勒出一幅天地大图。母猪河因此而成为母猪河。这个本分的名字,这个生动的名字,这个质朴的名字,它的底蕴是如此博大和慈祥,充满了哺育和滋养的气息。——不,不是猪肉的气息,而是母亲的气息。是的,是母亲的气息。是河流母亲的气息,是大地母亲的气息,也是生活母亲的气息。——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所有母亲的气息。

然而,它还是被改成了香水河。香水,一种具有典型现代性的化妆品,时髦,艳丽,粉饰,诱惑,奢华……“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这是香奈尔充满威胁的警告。“香水是你皮肤之外的皮肤。”这句妙语不知道是出自谁的金口,相比之下要略显温柔。

香水所意味的,也就是这些了吧?

也就是这些了。

它几乎暴露了我们所有浅薄的谜底。

我无法不难过。

母猪河——香水河——香水海。我默默地念叨着这几个名字。前二者是河,后者却是海。后者的野心昭然若揭——河的目的地是海,海总结了河。海是河的归宿。河供养了海,然后被海吞噬。

就是这样吗?

不,我不信。幸好,我在小学时的自然课里就已得知:水是循环的。百川成海,但成了海之后还没有完。海水会变成水蒸气,水蒸气会变成云,云飘到别的地方会下成雨,于是,雨水和泉水、溪水、雪水等所有的水汇到了一起,就又成了河。河再向前流啊,流啊,成了更大的河,再然后,走向海……

河是青春,河是壮年,河是成长,河是活泼泼的心和活泼泼的生命。而海呢?它是老人。是水的暮年。它聚满了岁月的苦盐。

——所以,海水不能饮,河水能饮。

——所以,河永远在海的上游。

——所以,海虽然比河大,但河永远是海的根底。

我释然。

阳光很好。阳光下,我拿起一张地方报纸,看到一则关于母猪河的新闻:“近年来,由于母猪河流域环境问题日益突出,其下游的许多海产养殖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为此,文登市环保局将母猪河环境综合治理列为重点……经过一系列有效治理,母猪河流域生态环境得到了根本改善,下游水质恢复到国家三类地表水质量标准,完全满足了海产养殖业用水要求……”

我合上报纸,闭上眼睛。在嘈杂的售楼大厅,我静静地把耳朵朝向窗外,试图倾听母猪河的波声。当然,我没有听到。不过,在眸子的橙色中,我已然看见,母猪河就那么匍匐在大地上,坚韧地向前流淌着。她流经的城内之地,华丽荒凉。她流经的城外之地,沉默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