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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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保姆

第一辑 泡沫的下面是酒

天气很热,我搭了公交车。包里有不少现金,我知道我应该打车。可我就是不想听常识的话。偶尔,我就想违反规律一下,我想闻闻车上的汗腥味,也想试试究竟有多少小偷在惦记着我包里的钱。村姑等级的装扮让我对自己的安全性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车来了,是80路。80路是我最常见也最常坐的公共汽车,它的始发站就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我都要把儿子送到80路的站牌下,看着他排在人群中,上了车之后,他小小的手拿出那张公交充值卡,叮咚一声,刷卡声过,他找个座位坐下——始发站就是有这点好处,一般都会有座位。听过一个关于公交卡的段子,是说一个农民进城坐公交,看见很多人都把手往刷卡机前一伸,那卡就自动报了:叮咚!学生卡。叮咚!老人卡。叮咚!A卡。叮咚!B卡……于是他也把自己长满厚茧的大手往刷卡机前一伸,刷卡机果然也报了:叮咚!农民卡。

这个段子初听似乎是在调侃农民,仔细回味就会觉得,是有委婉的心疼和酸涩在里面的。

儿子的公交卡不是学生卡,学生卡每月二十五元,刷一百次,如果用不完,下月自动归零。因我下午可以接儿子放学,所以他每天只坐一趟早车,一个月最多坐二十五次,按B卡每次收费八毛算,也不过才二十块钱,于是我给他买了B卡。身为老百姓,这种小账日积月累起来也很厉害,是不能不算的。

上了车,扑面而来的果然是很浓重的汗腥味。天气的闷热到公交车里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大蒸锅,蒸的都是包子,可不是么?老人,孩子,中年,青年……一个一个肉墩墩地坐着,站着,黄白兼有的面皮儿,里面是满腔血肉的馅儿——活活的大大的人肉包子。中年人和老人们都是衣衫齐整,扣子能扣多严就扣多严,穿得最随意的是青年人和孩子,这是时间赋予他们的权力,也是青春赋予他们的权力。谁让他们的身体,露一分是一分的好看,露两分是两分的好看?

车上没有座位,我站在司机后面的一小块地方里,那块地方可能是因为下方是油箱或者是什么重要汽车机械脏器的关系,被一层厚厚的铁皮钉成了一小块高地,周围是一圈简易的栏杆。我站在高地上,视线很好,也和其他的人无意识间隔开了,有着相对的宽松和简便。我看着车外,车外的车流滚滚,宝马,奔驰,别克,奥迪……车型都很漂亮,但和公交车一比便都小了一号,如同玩具。驾驶着公交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司机会不会很容易有优越感呢?反正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看到最理直气壮的汽车,便是这种公交大巴士了。若是以前那种两节车厢的大巴士没有被淘汰,最威风的便是它了。这种最泼皮,最大量,最能盛装,也最能吞吐的车,每个人几乎都有乘坐历史的车,它像什么呢?像一个老保姆,一站一站的,把这些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都揽到怀里,暂时看管一会儿,又放回到街上,让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去处。

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的公交车,其实样子和现在的差不多,都是方方正正的头,长长的身子,前门、中门和后门,不同的只是颜色。车体都是白色的,将白车体勾边的颜色最常见的是两种,一种是红的,一种是蓝的。除了这勾边的两种颜色,其他地方都是干干净净,本本分分的。随着风吹雨淋,红色和蓝色都渐渐斑驳起来,沧桑起来,老旧起来,然后逐渐露出褐色的铁皮。坐得越久,对它的特征越熟悉,在远远还有两三站地的地方,只要它一进入视线里,也就知道肯定是它了。而现在的车,颜色多了,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粉的,都印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绝不浪费一点儿空地。有饮料广告,房地产广告,美容院广告,超市广告,隔一段时间这些广告就会把公共汽车们的身体刷新一遍,大换一次。它们的皮肤动荡是这么厉害,因此无论是坐了多久的车,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次都得在站台下好好地确定一下,不然就有搭错车的危险。

在站台下等车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坐在别的车里路过公交站牌的时候去看那些等车的人,感受就会极其明显。我第一次关注到这种景象时,震惊极了。我看见那么多人像企鹅一样站在那里,不同装束,不同打扮,但是在风中,在清晨的阳光中,他们的神情却是如此一致:他们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他们在看什么呢?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几乎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想了想才回过神:他们都是在等公共汽车。他们等的车次并不尽同,但他们都在等。他们等得那么焦急,那么认真,那么柔顺,那么乖巧。他们有不同的愿望,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背景……但此刻,他们都在等公共汽车。如同所有的人在吃喝拉撒这些事上一律平等一样,所有的人在公共汽车面前,也是一律平等的。漫长的人生,各异的心灵,总有些微的地方能让我们能找到汇聚的温暖,就如公共汽车这样的地方。

一站,一站,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小男孩从我的胳膊下把头一弯,就站到了我的面前,几乎顶住了我的下巴。一个老太太也随即跟了过来,隔着我的胳膊对他进行着安全指点,我于是让开,她连忙站在我刚腾出的地方那里,与她的宝贝肌肤相亲。一个男孩看了我一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正疑惑他为什么要给我让座位,他又把眼光朝我面前的老太太示意了一下,我便告知了老太太一声,老太太便抱着她的宝贝坐在了座位上。

郑州的公交车让座的风气是越来越好了。我松了口气,又站回原位。有些隐隐的安慰:我还没有老到在公共汽车上被人让座的年龄。曾亲眼目睹一个老太太上车后,司机好心地请人给她让座:“有谁给这位老太太让个座?”马上就有人起来让座,老太太不肯坐,司机坚持要她坐,如是者三,老太太终于动怒了:“老太太,老太太,你怎么这么叫我?我有这么老吗?”

在报纸上看到过,说因为老年卡是免费的,有些老年人便不自觉,有事没事就坐公交车逛,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又从终点站坐回始发站。这样的老人即使真的有,想必也是少的。我想起他独自一人在公交车上坐来坐去的情形,没有诧异,也没有嫌恶,有的只是难过——他肯定是太寂寞了。在这个城市,既有很多人又有很多风景还不用花钱买座的地方,对他来说,也许只有公交车是最合适了吧?现在还算年轻,偶尔还有坐公交车的兴致,如果我老了,我想,我绝不去坐公交车。我不想让别人为自己脆弱的身体付安全风险,也不想看到那么多人,这一辈子,看的人还不够多么?

但是,一个小孩子,是应该让他坐坐公交车的,让他看看公交车上的人,听听人们说的话,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物价高低,让他倾听一下人们为一块钱吵架,让他目睹一下你踩我一下我碰你一下而引起厮打,还有,陌生人的让座,抢座,孩子够不着拉环,就抱着妈妈的腰。妈妈有了座位,就一定会抱着孩子坐在膝上。一个人在读报,周围的人分看不同的版面……在公交车上,你会丢东西,会被挤压,会到站下不了车,会不小心坐过站……有着人生所有基础的社会教育课程。小时候坐公交车多的孩子,是会比别的孩子成长得更快一些的。

一个女孩子上了车,她穿着一件蕾丝韩式长裙,藕荷色的,非常静美淑女。这样的着装是应该坐私家车的,但在中国,你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穿着羊绒大衣的女人骑着摩托,嗖嗖地穿街而过。穿小西服的女人蹬着自行车,在车流中拱肩而行。而在盛夏,穿着吊带的中年妇女,蹬着三轮车,悠闲自在地驮着一车水果,粗犷地沿街叫卖。从搭配的角度看固然都是奇特,但也有一种勃勃的生机和活力,我一看到这些忍不住就想微笑起来。

车快到世纪联华超市的时候,堵车了。很久也挪不动一步,有人急着下车,让司机开门。司机不肯,说没有堵,只是车比较多,等绿灯困难,再等两次绿灯就可以通过了。那人强调说就是堵车,要等到猴年马月。他坚持要下车,司机默认了堵车的事实,但坚持不肯让他下车,说不到站就让乘客下车违反公司规定,他得负责任。言来语去间不知谁说话重了些,就变成了口角,两人吵起来,越吵越激烈,简直是要打起来了。当然乘客也挤不过去打司机,司机也不会弃了方向盘去打乘客。车里的人劝着他们,全都是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这车越发地挤了。最后还是司机让了步,他开了中门,用仅存的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简短地道:“看着点儿。”

跟着那个男人下车的有很多人,车厢里一下子空了起来。临到终点站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站客了。我最后一个下车,看着空荡荡的公交车,我忽然想:如果这个公交车有知的话,每天搭载这么多人,它心里会想些什么?忽然又觉得,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搭在了时间的公交车上——时间也是这样一个老保姆啊,一批批乘客上车,下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而每个人在搭上这趟公交车的时候,都没有通用的公交卡。每个人都像段子里的那个农民,他把自己的手掌朝刷卡机一伸,刷卡机也许会清脆地报一声:叮咚!你的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