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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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昔我往矣(5)

【此事古难全】

一天不知为什么说起了“出息”“不出息”的话,一位男士昂然说道,自然是男人比女人有出息了,男人的天性是在外头闯荡,女人喜欢在家里想心事。

便问:“难道女人是不出门的吗?难道男人不想心事?”

“有是有,就是不一样。”

细想想,还真是不一样。

女人心事多,但聪明的女人善于解脱,平常的女人善于淡忘,只要可能,她们总是倾向于快乐、单纯的。男人不是这样,他们越聪明越不容易解脱,也不愿解脱,钻了牛角尖死不出来,凭的一股气要么一飞冲天万众瞩目惊世骇俗,要么一头碰死一气灌死抑郁而死。男人有的是血性,有的是大道理,他们不怕不快乐,不怕不安静,本想卧龙散淡,袖手旁观,怎奈怕尘嚣日上,众人皆醉,怕原则叫别人坚持了去。男儿何不带吴钩,醉卧疆场,马革裹尸,赢得身前身后名,文死谏,武死战,舍我其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凡此种种,千古涛涛,势如洪水,只有一块美玉做了中流砥柱——贾宝玉说是土做的男人浊气上涌,这可也是一个男人下的结论,真叫人不禁心里暗乐。

男人的土性心事女人是不懂,也不想懂的。

可是女人的似水心事,男人又何尝真的懂过?也难怪,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肋骨的,除非将骨从身体中剔出来。

女人的一生都是伴着心事过的。但这心事不是那心事,不会轰轰烈烈,骚扰天下,浣纱时不惊动流水,采莲时不翻动荷叶,写字时不遮掩了墨香,这心事做饭时不想缝衣时想,离乱时不想盛世时想,望月时不想守着灯儿想,对了花不想隔墙影动时想。时时不想时时想,想到深了也就淡了,若有若无的一股气息,随着裙裾衣袖轻轻飘拂。有时像丝,细得要断,但就是萦萦绕绕。有时像棉,柔得要化,但终是千丝万缕。

别说女人的心事是闲出来的。男人经受的战争、乱世、离别、失意、疾病、衰老……哪一样是女人可以不共同分担的?即使在战争时,男人的身上流血,女人的眼里、心里也流着血。万一男人在短短一生中出现奇迹,春风得意马蹄疾,男人想的是归去马蹄香,女人看见的是那些零落成泥的落花。

女人的心常常在疼,有时在刺痛有时在隐痛有时是钝痛有时是割一样的痛,还有许多艰难的时刻挺过来之后那久久的余痛。

女人心事来得安静,排解得也安静。安静是因为知道心事不成经纬不显黑黄难说轻重难分明暗,不配叫人知道,更不敢叫人分担。女人实在太能克制、隐忍了,所以几千年的诗人、词客,都是男人在滔滔不绝,女的只出了一个李清照。

伤春。悲秋。相思苦。离乱恨。白头怨。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多少情多少恨,多少愁多少怨。可是女人是没有酒可以消愁的,女人是没有剑可以挥断的。女人流泪也是无声,只对着月对着云。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的泪水流不完,除非生命停止。

女人心事像天真的孩子。希望的是花长好月长圆,山长青水长碧,盼的是有情长相守,无缘不相扰。想的是世上无饥馑,人人不相欺。女人的身体和喧嚣不安的男人一起风雨兼程,心儿魂儿始终在梦里。而男人知道这梦想多么虚妄,又改变不了女人,好心的只好牺牲一点自由,来保护做梦的女人。

但是,终究男人是有男人的心事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心事,谁也帮不了谁。说不清是男人的豪情扰了女人的清梦,还是女人的柔情成了男人的负担。

良好的愿望可以局部实现——女人来“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男人去“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可惜英雄的泪终不是女子止得住的,远行的人再牵记着,闺中的人也终是寂寞。

土做的人抱了土性的心事,难消难解;水做的人怀着水性的心事,无始无终。历来如此,看来还要这样下去——此事古难全。

【最陌生的容颜】

世界上最陌生的容颜,莫过于自己的脸。

我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穿衣,我有许多自己的照片,可是,如果此时我独自回想“人的容颜”,出现在我心里(脑海里?或者说记忆的屏幕上)的,只是亲人的脸、朋友的脸、电视里某个角色的脸、旅途中邂逅的奇怪的脸……却不会有自己的脸。

你要我描述我自己的容貌,我将本能地向镜子求助,否则我感到一片茫然。老狼的歌里唱道:“在没有镜子的世界里,会不会忘了自己的模样?”我想会的,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太清楚。我发现我无法凭空想起自己的脸,像我想起别人的脸那样——怎样的脸形、怎样的肤色、怎样的眼睛和怎样的表情,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而自己的脸只有一些抽象的提示,怎么也形不成轮廓和质感。几次不甘心的努力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容颜是陌生的。

还有一个证据是,即使在梦中,我也从未看见过自己的脸。在梦里我会看见许多认识的人,他们都有着清晰的、一如平时的脸;我甚至会看见许多不认识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可是在梦里我知道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命运,醒来之后,我还清楚地记得梦里遇见的人是怎样的一张脸,我甚至觉得在某一天,在真实的世界的某个角落,我会遇见他并且马上认出他来;可是,我从未看清过我自己,或者说,我自己的脸从未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当然是有的,可是梦一开始,她就在那里了,没有人看见她进来的亮相,在昏暗的梦境里,没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虽然她(也就是我)在悲伤、痛苦、惊慌、欣喜、感动,可是那些情感的波流似乎是直接冲击着一个灵魂,而那个作为灵魂庇护所的肉体,却被忽略不计了,更不用说那张脸了。在梦里,我只有心(喜悦和泪水是它的左右使者),没有脸。

(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平时的现实中,总是脸最引人注目而且经常用脸来掩盖内心,所以被压抑了的心在梦里报复平时作威作福的脸呢?我们知道心平日的委屈,在梦里便由着它放肆,我们还是纵容心的。)

人用眼睛看世界,人当然可以用眼睛看自己的手、足、胸、腹,可是,眼睛不能看见眼睛自己,脸也因为在眼睛的四周而变成灯柱下黑暗的地带。造物主是什么用意不得而知,但是人确实不能用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脸!

看清自己的脸,镜子是一个助手,可它是个自私的助手,它只在你和它相对的时候对你的呼唤做出回应,你一离开,它就和你浑不相关、对你不理不睬了。对着镜子,你能相信里面的看得见摸不着的幻相就是你自己吗?在你和镜子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可能改变映像的物质存在吗?即使镜子里的映像是真实的,你也无法保留它,你一离开,它就不存在了,而你下次再来照时,已是明日的人,不复今宵的容颜了。

照片似乎可以将人的容貌甚至神态凝固在纸上。可是捕捉那一瞬间的你的,是镜头、是镜头后面的眼睛和按快门的手。“咔喳”一声之后,那一瞬间留在了底片上、又到了一张光滑的相纸上,你在事后端详着,这是最接近自己的容颜的痕迹了,可是对着这样一张平面的、静止的东西,你不会觉得“这就是我”,你会奇怪于照片上的人流露出的气息和特征,不论喜欢与否,总觉得自己是另一种样子。对着照片,我们依旧看不清自己的容颜,只是看清了对自己的容颜隐藏着的期待。

我们真实的脸,它存在于别人的眼眸之中,存在于一个个时间的片断里、一个个空间的局部中,别人的视线与我们的脸相遇的地方。所以,我们都喜欢听别人回忆自己在过去某个时候的样子,其实那是我们企图在别人的叙述中捕捉一点“自己”那陌生的容颜。如果有人记得你年轻时的容颜,那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对于我们曾经如何年轻过,我们自己是不太确定的。因为我们看不见自己“当时”的容颜,所以我们在有关自己的问题上变得最没有发言权。

可是,存在于别人眼眸之中的毕竟无法复制。当别人向我描绘时,在我心里(或者脑海里或者记忆屏幕上)出现的并不是我自己当时的形象,往往不是一片茫然,就是对相同地点、时间、氛围中的其他人、其他事的回忆,别人在描绘的是我,而我回忆起的是当时的我看见的、感到的东西。处于同一个时间、场合的人,各人所见的是不同的,因为都在看别人而看不见自己。两个处于同一聚会上的人,即使互相留意到了,结果也不过是:你看见在那盏大吊灯下和人碰杯的他,他看见的是在插花旁边和人谈笑的你,记忆里的画面完全不同。

当有人向你细致地描绘你在某时某地的样子、穿着、表现时,你依旧看不见你自己,你只能感觉到当时投在我脸上、身上的那一道目光——审视的或者欣赏的,冷静的或者温情的。如果有人说:“当时你很美。”你也无从想象出一张美丽的脸,而只能想象出一道被吸引的目光,在追随着当时的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脸也许在对方的记忆中还有日渐模糊的轮廓,你是不能看见的。

人活过一生,醒悟的少,疑惑的多,别说是灵魂,便是物质的皮囊,也不是一看就明白的。希腊神庙的柱子上刻着:“认识你自己。”真的明白自己的人,又有多少?明白之后又真正喜欢自己的,又有多少?也许人之不了解自己,不是“不能”而是预感到了解之后的失落和悲哀而“不为”。也许那位临水自恋化作水仙的美少年,倒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当然那是希腊神话。现在是没有这样的人了,如果有,也只配掉进水里淹死,却变不成水仙。这样想来,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宁静的春天的早晨突然袭来的寂寞,像温暖的秋日的夜晚慢慢沉静的忧伤,不请自来,在心头缠绕。

【绝版情境】

日常生活之所以让人麻木,主要是因为它的重复感。

几乎每天都是相同的过程,过那几条马路、乘那一路公共汽车或者地铁、进入相同的一幢楼、面对不变的几张脸,在茶水和哈欠的间隙打发掉一些杂事,听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吃一顿永远记不住内容的午餐,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再回到家里,就像你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哪里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在这样的重复之下,往往连记忆都开始消极怠工,你记不清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因为今天和昨天、和上星期的今天都没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值得去记呢?有时过了几年,就像过了一天似的。说得好听些叫平静,说得不好听也许该说是白活了。

重复感是意义的大敌。

水上勉每次演讲时,如果看见别人带了录音机来,就会说:“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我们现在在这里聚会,是不可能重复的,请把录音机关掉,好吗?”

一期一会,不能重复,所以必须专心专意地倾听与交流,而不是寄希望于他日重温。关掉录音机是可以办到的,但是日常生活就像一架关不掉的录音机,循环往复地在今天录下我们的昨日、到了明天又播放出相同的内容。并不是我们的生活如何的不堪、没有意义,但是,身不由己的重复感,使现代人的生命变得肤浅而乏味。

“能够重复的,都不必珍惜。”一个中国作家这样说。那么,重复使我们的生命大大贬值了。

于是想起“情境”这个词来。

一切都是情境在作怪。

城市上班族最重复的生活,由一个来自农村的少女来演主角,说不定成了一出闯荡江湖的奇情剧;偏远山乡里最寻常的生活场景,也许能令大都市中人视为梦境,从此魂牵梦绕。

旅游、住院等特殊情境之下,往往会发生许多浪漫故事,只因为那都是典型的准恋爱场景、准恋爱气氛,暂时脱离了现实背景,抽去了地位、身份,相对的与世隔绝、患难与共,加上天气、景物等要素的配合,人只要一恍惚,随时会掉进去扮一个角色。许多人一回到现实的情境中就会恢复现实感,而有的人却不能摆脱,于是发生一些在现实角度看来不可理喻的迷恋与痴狂,从中看到人性的可爱与脆弱,真是令人长叹。

然而,这些也还不一定是绝版。虽然较少出现,有时依旧是可以重复或者模拟的。

战争、灾难、濒临死亡,这样的情境绝对是绝版。

战争中,人会暴露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人性特质。特别是当人对从战争中生还不再抱希望时,原有的社会、道德、伦理约束都会减低到最小限度甚至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时的“我”已经还原成最赤裸的我或者已经变成非“我”。所以许多小说、电影对主人公在战争中对妻子的不忠表示了同情,而我们最终也和他的妻子一样原谅并理解了他。那其实是对人性的宽恕,因为你没有陷于那样的情境,你也不能肯定自己会做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因此我们不苛求别人,潜意识里也许是希望一旦自己限于同样境地能得到同类的宽恕。

地震、塌方、沉船、迷路……这些情境中,人因为非主动地处于生与死的对抗中,无论原先的关系如何,往往本能地相互支持,争取生存的可能。但表现的方式千差万别,在此之下,可以激发多少激情、潜能,产生多少奇迹,是冷静地活在日常生活中的人很难想象的。当然在有的人身上,也会引爆原先就有的自私、怯弱、贪婪,并且因为无人作证、没有“后患”而更加肆无忌惮。

还有许多难以想象、寻常人一生都不会遇上的绝版情境,因其难以想象而不能一一枚举。

“绝版情境”,仅仅说这个词也令经历过的人眼含热泪,令未经历者悚然一惊。日常生活却因其还可以轻易获得而失去了激越、神奇,生活固然平滑地沿着轨道前进,但也容易因循、保守、缺乏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