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在外
今夜,星空不寂寞。
月光放射的清辉一缕缕扑进破损的玻璃窗,像消瘦的故乡伸来的一只只手,触摸雪山阻隔的思念。
孤独的心,雨一般潮湿。
我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外,满树挂着的琳琅昭示着新千年的吉祥。抬头望天,星星也像离家的孩子。我疑惑:是不是这样的夜晚,故乡才会如此生动地唤我?于是,索性跑回小木屋把门反锁得紧紧的,啪地关掉那台多病的老黑白电视机,静静依偎在牛粪火旁,一任思乡的潮水泻进马思聪的小提琴曲里。
这里是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
一个出门在外的年轻士兵度过了又一个春节。
那年,我十八岁。记得我把沉甸甸的书本从县城挑回家后,在成批亲戚朋友的举目远送下加入了绿军装的行列。我始终庆幸,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忽然之间从南国灯城来到了父亲年轻时代战斗过的这片土地。冬天,冰封雪舞的季节,第一次独自在外过年,我背一杆自动步枪,雕塑式的站立雪线,人在高原,心在故乡。
我自然经受不住山那边海市蜃楼的诱惑,我更经受不住父母一点一滴的想念。春节抛洒在这块高地上的时间,是空洞无味的,我学会了把别离的烦闷一块块掷给天上的翔鹰……
两地书、母子情。这几乎是所有出门人通常的生活规则。
然而,迄今母亲也未能给我捎来一信半纸。母亲连赶场上街的时间都不曾拥有,这意味着我彻底收不到她的信,母亲没翻过几本书,但她始终能体会我当兵在外的心情。母亲每次想找人写信,都被父亲狠狠拒绝。父亲当过兵,这在他眼里对我无疑是一种考验,一种“恨”铁早成钢的措施。
那阵子,哥姐们都为生计一窝蜂地去了南方,只是我与他们出门的方式不同。
写信是一种寄托。
等邮差成了我每天的习惯。
在给母亲的信中,我常给她讲许多军营里的事,讲我在一次巡逻中攀上了珠穆朗玛,讲我当文书后可以随便指挥普通兵出公差的神气,讲我如果不是边境关系“吃紧”就可以穿很耀眼的迷彩服探亲回家。
我讲得很刺激,我学着父亲曾在军旅的样子,把想家的孤独写成了一支唱给边关的歌。
在给父亲的信中,我则表现戍边的勇敢,说从未想家,也说我在这里一切安好,了无牵挂。
但我始终未能收到家书一封。渐渐地,亲人的消息在漫长的夜里凝固在弱不禁风的梦乡。唯一能使我握住故乡体温的便是老班长退伍时留下的那台蒙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于是,收看“天气预报”节目成了我哨位归来的必修课。每每获悉故乡有“连天小雨”,就感知自己的心跳一刻不停地担忧着母亲的身体,猜想她老人家是否挑着重担晃着身子踩在泥泞的小路上,是否抱着火笼踮着脚跟站在老屋后边的山坡上盼望我和哥姐们归来,是否正在和小侄们争抢我寄回的一张张蓝天白云下扛枪骑马的照片,是否又在灶膛里为我耐心烘烤香甜可口的沙锅红苕干……
爱我的人是否都没病痛?我爱的人是否贵体安康?
而现在,我坐在《思乡曲》弥漫的小木屋里,听见窗外狂轰滥炸的鞭炮声,怎么也想象不出故乡有多吉祥?亲人怎样的安康?
拂不去的回忆包裹着一个人聆听的子夜。
记得是四年前的夏天,我和战友们正在操场上汇报表演,扛着编织袋的哥哥突然出现在眼前,我不顾纪律场合迎了上去。哥哥见我仿若在茫茫荒野见到了一棵树,眼前豁然一亮,说家乡外出的人员一天比一天多,钱实在难挣呵,有的家庭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了。哥哥连连摇头,带着穷得窘迫的表哥,坐硬邦邦的大汽车沿川藏线翻二郎山找我来了。
我听了,心急如焚,悲伤无语。这个“难”对一个肩挑细担的小兵真是想解也解不决呀。无奈,他们只好灰溜溜离去。望着他们严重缺氧出现的“高山反应”,生活的艰涩一下子模糊了我的眼睛。哥哥在我当兵的小镇闲逛了几天,终于找到了帮人拆迁房屋的活。我可以想象出他们在高原干活比在内地卖力付出的超倍艰辛,火辣辣的紫外线照晒和猛烈的风沙袭击导致他们的脸至今黝黑粗劣。
临近过年,哥哥要回家了。我问他们挣了多少钱,他们说只挣了三千来块。老板是个黑心萝卜,完工后携款七躲八藏。我说老板不是老乡吗?“现在的社会,好人和坏人已无法从小时候的黑白电影里分辨了”。望着千分沮丧的哥哥,我只想替他买张飞机票,让他早点看见家乡的炊烟,可哥哥的心却比我平静得多,结果还是老老实实地原路返回。
……
眨眼之间,当兵在外已有些年了。时间可以让许多希望诞生,也可以让许多苦涩远去,但故乡永远是床前的明月,她常常在梦里咬破我们的神经,提醒提醒:孩子,时间就在手上。
你可千万别忘了回家啊!
我在西藏等你
我是在格桑花开得无比热烈的季节一个人坐在寂寞的宿舍写稿时接到她电话的。当时,值班同事丢魂似的急火火撞来告诉我说这是个不容拒绝的电话,你必须去接。
一般进入写作状态,我都没有接电话的习惯,可看同事这么急,我不禁嘎吱一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哪里来的?啥名字?
同事神秘地甩出一句:只有你自己知道。于是,我放下笔一口气从单身宿舍跑到值班室,心跳过速地拿起话筒,哪知对方遥遥远远传来“紫--娟”两个模模糊糊的字眼,紧接着便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了。放下电话,我好一阵纳闷。心想在这风吹石头跑的地方,连个电话也没保障!
我很快陷入了不安的猜测中,回忆的屏幕一次又一次不分昼夜地敲出“纸巾?子君?志军?……”几日后,斩不断的牵牵绊绊中总算有了可疑人员。我在心里欢呼,莫非是席紫娟--
高中校友,戴眼镜,短头发,忧郁的样子。
我认定是她,缘于紫娟与我仅有的一次谈话。也就是那次谈话,让我如今刻骨铭心地想起她来。那阵子,因担任在女同学眼里很出风头的校报编辑,我常常逃课伙同爱诗的男哥们游山玩水。那是星期五下午,我校完清样,疲倦地伏在大堆来稿前,睡着了。不知多久过后,感觉有人拍了我几下,朦朦胧胧中,睁开眼,不禁吓了一跳:一个身材矮小,气色苍白的女同学立在眼前。
她满委屈:干吗不用我稿件?
屋里没其他人,不善言谈的我一见女同学,便拘谨起来: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席紫娟,高二六班的”她怯怯地说。
我好像听我们班文娱委员家伟说过,此女很有才气,但从未想过要在哪个周末去找她晤谈片刻,而今她主动上门,我却不敢大胆地与她正面“交锋”,只能“一不小心”斜着眼偷看她:脸上飞着红霞,高度近视,举动自卑……偌大一间编辑室,我抬头看她,她抬头看我,感觉最是难挨时,两双眼睛却不幸碰在了一起。她迅速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稿子。我不时傲慢地望望窗外高高兴兴照着的太阳,猜想她该说话了。
她再次望望我,又看了看手中的稿子,才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我自懂事起就开始写的…… 想……你帮忙给看看。
我这才放纵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叫紫娟的女同学,发现她眼里涌动着一面湖水。我本想再同她谈些什么,但她好像有什么事似的留下稿件就走了。后来,我细读那篇文章就彻底感动了……在我眼里,紫娟的内向多半是她的家庭环境造就的。十六年前,她爸爸跟随部队前往云南边境抢拍战火纷飞的镜头,不幸牺牲在那片红土地上……她的文章字里行间无不深情地呼唤着一个孤独少女对父爱的渴望和英雄的崇拜,我不禁为她难过起来。
很快,我把这篇文章刊发在副刊头条。我甚至为她破纪录地写了“编者按”。一时,同学们暖暖的目光齐刷刷地贴在了紫娟这个焦点人物的身上。特别是和紫娟有密切交往的班干部家伟,常常在一些大小聚会上,倡议大家要拒绝冷漠,献出生命的诚与爱,共同帮助紫娟圆她的记者梦。
后来因我转学,大家都各奔东西了。但我从未想到紫娟会顺顺当当圆了自己的梦。而我自高考落榜疲于生计,加之常常后悔过去妄自尊大的我行我素,到头来却是望尘莫及,便自卑得没有一丁点勇气和远走高飞的同学联系。那些日子,我甚至害怕见到进了新闻系的紫娟,就一直闭门在家,忘乎所以地将时间打发在大量作家书系中,心甘情愿地做起写作梦来,全然一种孤灯夜战的封闭式生活。
在度过这样一个迷茫的黑色七月之后,是清脆的军号声把我带入了这片鹰群滑不过的苍凉地带--西藏。
但我丝毫未曾想到,被我忘得一干二净的紫娟多年后居然能在此地方找到我。所有认识紫娟的同窗也已失去了她的消息,并在到处找寻,紫娟突然向我居住的封闭地域来电话,一定有要紧事……
我开始疯狂地找寻她,向过去所有的同学一齐发出焦虑的“寻人启事”。半月后,家伟突然从故乡小镇传来消息,原来,紫娟新闻系毕业后去了西安某报社当记者。家伟认认真真写了几大页,比如紫娟的详细地址,紫娟看到我笔下的西藏如何激动,还有她曾经三番五次打听我的情况……拿着家伟的回信,我去了很远很远的邮电所,急切拨通家伟提供的电话号码,哪知遥远的西安传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没有这个人。
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紫娟,这些年你都过着怎样的生活?紫娟,我真的不是故意躲着你。远走西藏后,我一直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像块砖似的任命运摆布。其实,我努力渴求衣锦还乡去还击曾经升学无望所遭的白眼。紫娟,这些在你眼里会不会成为一个小男人的狭隘?正自责不已时,从深圳来西藏采风的文友阿康带来了紫娟的消息。
原来紫娟也一直漂泊不定,去了北京又跑福建,在深圳也闯过一段时间,阿康还发过她的都市散文。由于借宿在亲戚家的母亲重病缠身,紫娟无法继续漂泊,只好回了南方那座凄艳的小城。
我听后,惘然若失。沉默好些天,才提起笔给紫娟去了一封信,信中我不无愧疚地说:
“紫娟,别来无恙吧?我知道许许多多的才能失落在尘世间,我也知道一切的幸与不幸时刻都在降临,如果远在天边的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尽管开口好了。”
不久后,紫娟有了书信过来。她的信依然像她人一样婉婉约约的,总让我在这个缺氧的地方想起一位浪漫的女词人。她说,远方的边防军,还记得那篇稿子吗?自从得知你去了蓝色星球上那块高地,向往西藏的心雨就一直下呀……下呀……这么多年,履过一道道伤痕,依然过着很坏的生活,可看了你前几天寄来的信和照片,漂泊的心事总算找到了停泊的港湾,但在成为作家之前,我不能给你写信了。
不到半年,我意外收到了紫娟厚厚的来信,以为她的决心有了美丽的结果,就急不可待地把信拆开,一张蝴蝶般的照片从精美的书页里飞出。照片背面写着一句话:长发为你留。
我读着信,忽然感觉眼里有种液体在涌动,抬眼望着镜子里孤独已久的自己,无限的感慨燃烧在心里,那一天真的属于我吗?
今夜,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
我在西藏的小木屋里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带着期待的喜悦点燃一支烟,翻开紫娟寄来的这本《有个女孩想去西藏》,我顿时沉默了。突然间,我想到是不是也该寄给紫娟一本我自己写的书,并在书的扉页为她签名:紫娟--我在西藏等你!
比城市更美的重逢在西藏
那年,因为家境贫寒,退休的老爸无力为我支付上万元学费继续上学,我被迫辍学。一气之下,与几个同龄哥们,扒上南下的火车,到沿海城市打工。几经周折,终于受聘于阳光夜总会当上个小招待,兼学调洋酒的活路。
与我一起在阳光夜总会的,是从皖北山区来的打工妹魏晶和她的同乡阿明。魏晶比我小一岁,长得很像台北歌星高胜美,她胸前围着一条特别耀眼的红纱巾。我满以为她是个开朗的小女孩,接触了几天,才发现她性格很内向,平时很少同陌生人说话。阿明这个身体壮实的小伙子,像大哥那样,处处关照她。虽说阿明文化不高,但他为人耿直、憨厚,干起活来很卖命。我们三个人,没几天就成了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