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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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遥望雪山(5)

回到部队,意外收到老家寄来的两千元人民币。我从邮局里取出花花绿绿的“伟人头”,只感觉手颤个不停。我知道这意味着父母又要卖多少挑粮或几头大肥猪,或许又要厚着脸皮在我的经理表姐面前苦口婆心。其实,二十张“伟人头”算不了什么,如果在那些大款手里,顶多弹指一挥的事。我在心里自责不已,一时间,仿若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做着“制式梦”的戍边人都用雪亮的眼睛盯着我。有人说:肯定他要去学摸方向盘。有的则说:人家很快要扛红牌了。然而,我不屑一顾,悄然将父母的心血存入了邮局。

两个月过去了,我入伍后的第一篇文章在一家军队报纸上发表。这消息绝不亚于某某连长考上了研究生。很快,上级机关一辆奔驰穿越尘埃,将我带走。从此,在我心里产生了连队等于农村、机关等于城镇的概念。我不用再翻越山路去邮局取送珍贵的“军粮”了。我这一转折,让我乡下的父母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都挂满了灿烂。

机关纵然条件好,我却感到知识贫乏,工作压力大。于是,每次受领任务后,躲在礼堂旁的一间老屋里写作思维十分狭窄,每当夜深人静,便用被子将头蒙得死死的,打开手电,一气读到天亮。有时,没钱买电池便用蜡烛凑合,在烛光下写累了,便一觉睡去,醒来又是天亮。那时,我常把晚饭换作方便面。记得,当时读得最多的是一些有关战争与人以及西藏文学与雪域文化的书籍。其中我从一部名为《大漠恩仇》的书中读到一个民族为了生存,为了维护祖国领土完整的浴血战斗。这种神圣的战争,长期地激发着我对生存的思考。雪域自然渐渐地从我笔端提升到人文,我贫穷且奋勇地走进了民族历史战争的部落。

久之,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我想象着一望无垠的藏北草原。想象着从藏北那曲揭开的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想象着令人心悸的滚滚烽烟,来复枪的枪声,猩红的血浆,人生的界碑。想着,习惯性地想着,便对这座铁打的营盘生出几许迷惘的困惑。机关除了楼房、操场、电视、书本的优待外,和那个寸草不生的连队相差不远。照常出操,照常无限的寂静,甚至静得让我怀想枪炮的声音。其实,我早已习惯连队那种无谓的单纯和亲近兵器的生活。

第三年,机遇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赴西藏招生。我背起大本作品剪贴和一摞获奖证书,从林芝出发,经米林、朗县、加查、山南,抵达拉萨赶考。来自北京的艺术家们对我的相貌和特长极为赞赏,唱歌、跳舞、美术、文学、表演如鱼得水地通过了面试,且都是高分。

结果终于盼出来了。我的成绩在大区排名第二。唯一的遗憾是,那年不招战士!正如我在面试的作文里预言的那样:光荣的梦想,我选择了你,你会选择我吗?在军营,第一次品尝人生失败的苦果,我感觉那种心情比当初从校园挤出来的滋味“灰”上千倍。

还好,凭着自己的写作实力,半年以后我被军区调到拉萨从事专业写作。但那并不是我有感而发的文学写作。踏进古城,宗教的面孔又让我想起了神秘的历史。我感觉从边防来到拉萨就如同别人从拉萨进了北京一样,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或入寺求佛,或临大昭寺访文成公主,或骑着牦牛与布达拉合影,或用高贵的物质换取棕皮上系着的文化,或在经幡飘飞的寺院前顶礼膜拜,有的则从远方赶着退潮的清风来了,只为给灵魂洗个澡,我裹着满身的尘埃来了,我却不是朝圣者。

父母现实的年龄一天天地向黑洞洞的森林钻去,而我心底萌芽的梦却越来越新鲜,犹如海底世界一串串发亮的贝壳和海螺。五年了,花朵开不败的岁月终将成为一丝纪念的光芒。当我手捧一本名为《唱兵歌的鸟》的诗集递到父母手中时,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舒展一下眉头,便不动声色地看电视去了。岁月终究唤不回年轻的幸福啊!物质与精神的绝唱,心情被“钱”搅得一片灰色。父母更需要物质上的滋补,那一刻,我是多么渴望有钱啊。但我并不浮躁,我时刻铭记:我不仅仅是为尽义务而走进西藏。

……

而今,常有远在天边的朋友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想,他们之所以怀想西藏,是因为思索的权利在叩天的过程中与界碑永恒的屹立。起初,我并不愿意亲近清贫和淡泊,实际给心灵一份宁静才是真实的境界。孩提时,我常站在中国蜀南寂地的山坡坡上,孤独地吟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二十年后,我站在世界屋脊的冰山上观望生命的岁月,沉思人生的壮烈与悲哀。绝处逢生,和平的背后,还有苦难或战争。

远涉西藏,一手持枪,一手握笔,用善良和忠贞去探索眼里的忧伤与憧憬,用信念的正步穿越民族不朽的诱惑!

远古的碎片

在无数军号点染的清晨和黄昏,我像昼夜兼程的朝圣者,跋涉在第三极的乡情里。背后的脚印早已被昨天的风吹成岁月的遗照;身边的拉萨河静静地通向无限的远方;只有高处的天葬台才是灵魂栖息的家园。

在马帮的驼铃声远去之后,我像枪一样,冷峻地潜伏在一把刀开创的历史里,犹如迷失亿万斯年后站在荒滩上找路的残兵。太阳洒出大把大把的洗洁精,不分季节地漂洗着雪域大地的肌肤。于是,成批向着“神圣”挺进的人们宣称:这就是世界最后一片净土!他们扬起“古道西风瘦马”的行板,吟哦“走进西藏,也许你会发现理想”。在沉沉浮浮的黄沙中,我不止一次听见一群与朝圣者无关的步履,他们边走边看,对西藏的万事万物感慨万千,憔悴的面孔挂着怜悯而又缺氧的微笑。

风,此时猛烈的风夹着黄昏的沙一泻千里,它像千万支跑了调的萨克斯乐。都市的人,圣地的人,满世界的人都在音乐的风中,为赴约灯火忙呵!茫茫人海,一片嘈杂。昏暗中,我亲眼看见一个踩三轮的女人,她越过一片野狗自由做爱的垃圾场。三轮的拖斗里堆放着沉重的摆摊家什,上面坐着两个灰色的孩子,那童真的脸布满了尘土和紫外线。狂风肆虐,女人迎风而上,只顾朝前走,得到的和失去的,像一首铿锵的歌。

她和我一样,身在远方,家也在远方,虽不同职业,志向却相等,那就是为幸福奔走。

事实上,我生长的地方,在八百公里的直线那端。那里除了四季常绿,还有不计其数的像化肥口袋的子民真诚地装着土地与庄稼。我之所以弃商从军,是因了历史的嘱托贯穿始终。六年前,我穿上肥大的军装,与信念结伴走进西藏。在冰与火,云和雪,风或阳光挤压的方阵里,不经意淡忘了绿军装的梦,而从未忘却“寻找”。于是每天除了操练那些伤心得发烫的文字外,就使劲地想那条泥鳅蒜和麦子包围的小路。后来,我从一个边防转战一座城市,征途的变迁除了山就是牧羊人的背影。

而今,回头望望,苍茫之水从冰山来。

远古的碎片在哪里?

江孜炮台,哭泣的火药枪,神秘的鹰笛……

当刺刀指向拉萨;当黎明的城堡还在喘息;外国入侵者布下的腥风血雨,麦克马洪线刻下的血与仇……回忆堆积着苦涩的情感,父亲撕碎那些灰色的日记后,我猛然觉得干疤的伤口依然在疼痛。它在今天只能让我保持君子风度的沉默!昨天的战争,滑过死亡地带的只是一群群剽悍的牦牛,它让我从此爱上一个不朽的民族。当我习惯以枪的方式存在时,却被眼前踩三轮的女人那弯曲的身影摇摆得心神不安。我深感成长的岁月积攒着特殊年代的艰辛,我视野游走着暮归的商贩和物化的人流,他们比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卖力,上午和下午都坚持在波涛汹涌的潮头,像复印机精制的纸巾,重复地撒落在水洗的街市。

我无法再清晰地审视那场浴血的战争。

那些愤怒的信念,从少年的手上握至生命和灵魂,握出岁月的自强不息,但今天,最初的信念却被八一军旗下的风吹化成永远的珠穆朗玛,她气宇轩昂,永远崛起在世界之巅。

我的责任就是守望我的蓝天,蓝天像一面明净的湖水。我拾起沙滩上白色的鹅卵石,那踩三轮的女人不倦超越的背影,告诉生存者一个省事的道理--

回家不是一个人的初衷

和平才是民族渴望的归宿

我和小顿珠

十七岁的冬季。

我又看到雪山、草原、喇嘛庙……

自幼随当兵的父亲,从西藏昌都回到家乡。我始终认为,这里再不是父亲时代的苍凉之境。当兵第一年初春,部队为当地建立了一所希望小学,我受命到学校当上辅导员。那阵子,我同一群藏族孩子打得火热,尤其是那些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四五年级的孩子,喜欢同我摆“龙门阵”,要我给他们介绍有关我家乡的风情,还要我给他们讲内地汉族学生的故事。起初,他们称我“金珠玛阿古拉”(解放军叔叔),时间长了,他们就叫我“金珠玛阿求”(解放军大哥),弄得我哭笑不得。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身后突然蹦出个四年级的藏族小孩,他长得胖乎乎的,小脸蛋嵌着两块“高原红”,抿起甜滋滋的小嘴叫我“小凌阿古拉”。他将一本作业本塞到我手里,羞怯地请我替他修改语法。这孩子叫顿珠,是我心底里十分喜欢的一位优秀学生。我仔细翻开这本写得工工整整的本子,扉页上写着:“雪山啊,不要为我落泪,我将乘着雄鹰的翅膀,飞过草原,飞过山冈,飞过雪山,飞向大学的天堂;到了那一天,雪山的儿子,要为你播下科学的种子……”多有志向的小顿珠呀,他那小小的心灵里,早早就立下了宏伟志愿。

从那天起,我便把主要精力投放到他的学习上去,隔三岔五地对他进行“特别辅导”,还经常用自己微薄的津贴,给他买作业本、铅笔、圆珠笔。每逢八一建军节,学校都组织学生们到部队参观军事比武。一到军营,小顿珠便四下寻找我。当我参加完军事表演,他一眼便把我认出来了。站在很远的地方,便大声地叫我“小凌阿古拉”,弄得那么多目光齐刷刷地朝我飘来又飘去。

小顿珠一刻也没离开我,胖乎乎的小手,把我攥得紧紧的,生怕我把他丢下。

我一边带他参观军营,一边听他悄声地说:阿爸以前就在部队当过兵,退伍第二年,叫乡亲们选为村长。这些年,阿爸把全村的牧业搞得很红火,专门从拉萨请来了专家,普及科学知识,开发牧业。牧民们不到几年,经济收入翻了几番,家家户户买了彩电、小摩托,整个牧场安上了风力发电机。阿爸还同部队搞共建,金珠玛为我们训练民兵,帮助乡亲们建起了温室大棚,种起了青菜瓜果。没多久,我们村子,成为全区共建文明的先进单位咧。

看得出,小顿珠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很懂事,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帮阿爸放牧、砍柴。他还迷上做飞机模型,他做的波音飞机模型,得过全国青少年奖。

也许是我在家里没有小弟弟吧,将近两年里,我同小顿珠相处,了解到藏族人文风情,觉得藏族同胞质朴、勤劳、善良。久而久之,我爱上了这片洁净的热土,更把小顿珠当成自己的小兄弟。

小顿珠时刻在我周围形影不离,他与我之间总有摆不完的“龙门阵”。

第三年,我因工作离开了希望小学。临走前,一大群藏族小学生捧着哈达,送我一程又一程,我与孩子们依依不舍的离别情,越是华美的语言越难以表述,因为他们在我眼里是孩子,而我似乎还未能脱离真正的孩子角色。小顿珠一直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走着。当大家分手时,他趁那群孩子已走出我们的视线,忽然转过身把一件东西塞到我手中,然后神秘地对我说:“小凌阿古拉,拿着。”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你猜猜看。”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支十分精致的鹰笛。它是用鹰的翅膀骨头做的,有三个音洞。

小顿珠吹了起来,声音挺悠扬,却有点悲怆,很像古乐埙的声音。他还教我怎么吹,说这是家乡老人们留传下来的独特乐器。

他对我说:“留个纪念吧!”

我到新的单位后,经常到边防,没有机会与小顿珠联系。

两年之后的八月,小顿珠突然跑到部队找到我。两年光景,小顿珠长成男子汉了,壮实的身膀,一米七以上的个子。他那格桑花似的圆脸,分外红润,充满了青春少年样样红的气息。原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被上海一家重点中学西藏班录取。我高兴极了,特意带他去逛八廓街,参观布达拉宫,到藏式餐馆,品尝青稞酒和酥油茶。小顿珠用带有藏味的汉语,津津有味地侃起了家乡的变化。他说,我原在的部队又为希望小学集资,建立了化学、物理试验室;对口支援希望小学的上海中学,为他们建立了图书馆。听着,听着,我仿佛回到了昔日的驻地,那群爱唱《洗衣歌》的阿佳(大姐),背着嘎玛苹果归来的门巴汉子,清晨赶着羊群的藏族老阿妈,人流穿梭的小镇,山坡上高高耸立的藏式楼宇,仿佛呈现在眼前,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激动和欣慰。

与小顿珠分别那天,小雨滴陪我送他到机场。路上我们为彩虹的出现尖叫了几声。拿到登机牌时,小顿珠紧紧抱住我,似乎有许多话语想要对我说,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他登上舷梯那一刻,我在玻璃窗下看见他深情地回眸,然后将手举过头顶,目光注视着高高的雪山,一如我当年离别故乡那样,默默祝福故土吉祥如意。

我向他挥手致意。可是距离太远,他无法看见我双唇微微颤动,止不住的热泪盈眶。

雪山之子,祝你前程似锦。雪域母亲将敞开胸怀,等待你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