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曾国藩如何改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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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出师不利(4)

曾国藩看在眼里,又气又急。急的是自己不慎落入圈套,如今情势大败,不仅全军溃散,弄不好自己也没了退路;气的是平日里多加教导、以军纪严明作战剽悍而自夸的湘军,居然溃败得如此难看,自己这个做统帅丢尽了脸。曾国藩跳下指挥船,手持大旗站在浮桥桥头,高举宝剑,把小三角眼瞪成金刚怒目,对溃逃的湘军大喝:

“过此旗者,斩!”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少湘军兵士冲过大旗,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浮桥,曾国藩就像空气一样被无视了。

曾国藩气得面红耳赤,手一挥,斩了一个跑过来的倒霉鬼。可是一个逃兵倒下去,千百个逃兵灵巧地绕过曾国藩头也不回地跑过去。曾国藩高举宝剑呆立在溃逃士兵的洪流之中的造型,更像是一个苦涩的笑话。

此时,“活捉曾妖头”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曾国藩直到上了船,才稍稍回过神来。眼睛所见,湘军兵败如山倒,来得及上船的,许多人挤在一起逃命;来不及上船的,在对岸边留下被砍杀的惨叫。江水里飘着湘军的鞋帽和尸体。此时江面忽然风浪大作,湘军船只逆风逆水而行,又是毫无章法的溃军,几乎所有湘军船只都在原地打转。太平军开始上船追赶,看起来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被俘?这种事曾国藩想都没敢想过。小命肯定是保不住了。谁不怕死?但是曾国藩此刻有更怕的事情,那就是声名受辱。自己一人的声名也就罢了,可是自己的幕僚部下,那些支持自己的朋友,他们怎么办?皇帝和先帝的恩情怎么办?对自己殷殷期待的父亲、祖父乃至整个家族的声誉又怎么办?

曾国藩万念俱灰,抱着一死的决心,猛地跳进了漆黑的江水中。

幸好,曾国藩身边还有很多清醒的人。比如曾国藩的同乡幕僚李元度,眼见曾国藩对靖港之战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深怕曾国藩这一去如果遇挫会有个三长两短,就事先关照常在曾国藩身边、身手了得的幕僚章寿麟,叫他密切关注曾国藩。曾国藩投江前,章寿麟就在同一条船的不远处绷紧了神经。曾国藩前脚落水,章寿麟后脚就跳进江里把他救了上来。众人好一通劝说,软硬兼施,这才稳住了曾国藩,在众军士的掩护下,回了长沙。

回到长沙的曾国藩,把自己反锁在水师大船的房里,断绝一切往来。长沙城内,先是传开了曾国藩在靖港吃了败仗的消息,后又有传言说曾国藩被军士救回长沙,可是被长毛吓破了胆,变成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言不发的傻子。曾国藩在长沙官场的那些“老相识”——鲍起豹、徐有壬、骆秉章、曾培恩一干人等,也都放松了对从衡州归来的曾国藩绷得快僵掉的笑脸,一边挖苦曾国藩一边琢磨着怎么参他一本,把他从长沙官场彻底抹去。但是长沙城中,还有一个人担心着曾国藩的处境。

此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与曾国藩同列清朝“中兴四臣”的名臣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岳阳人,曾国藩在长沙得时任湖南巡抚张亮基照顾的时候,左宗棠是张亮基手下的一位幕僚。他与曾国藩是同乡,性格志趣又颇相合,因此过从甚密。张亮基调走后,左宗棠是曾国藩在长沙官场为数极少的知己之一。左宗棠非常欣赏曾国藩,对湘军的前途也十分看好,曾国藩这次惨败,也牵动着左宗棠的心。

话说这一天左宗棠走在江边,忽然看见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葆带着几个人,扛着一口棺材向驻扎在江边的湘军水师大营走去,曾国葆一边走还不停地抹着眼泪。左宗棠心里一凛:莫非曾国藩已经辞世?赶紧过去询问。曾国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大哥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尽,不仅让买好了棺材,连给家人的遗书和给皇帝的遗折都写好了,怎么劝都不顶用。左宗棠听了有点哭笑不得:天下哪有高喊着我要自杀、忙不迭地给自己置办棺材的道理?依左宗棠对曾国藩的了解,这曾国藩虽然忠孝到近乎迂腐,但也确实是大有野心抱负之人,而有野心的人不会轻言生死。曾国藩这种举动反而欲盖弥彰地显示出他还有生念,对于左宗棠来说,这还算是个好消息,至少总比一声不响就自行了断了要好。

左宗棠觉得,不管曾国藩是挣扎在生死之间还是负气耍小性,都不能让他这么下去了。于是左宗棠问清了曾国藩的所在,大摇大摆地破门而入,一照面就把曾国藩骂了个狗血淋头。

曾国藩见到左宗棠来,本以为他会说一些安慰话,不想左宗棠来了就开骂,怒斥曾国藩有轻生之念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沐浴皇恩,深受期待,尚未报答皇恩就自行了断,是为不忠;身为长子,有生之年不能为父母尽赡养之责,又没能为家族光耀门楣,是为不孝;身为一军统帅,募集兵勇,却先行自裁,令手下万千将士无以为依,是为不仁;诸多朋友知己,为协办湘军,不辞辛苦地投奔而来,遇到困难未曾退缩,可是你这带头的却先只图自己解脱而想一死了之,是为不义。曾国藩一时愣了。曾国藩以理学修身自律,对他来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乃是最大的罪责,做人落到如此这般可是畜生都不如了。

左宗棠骂了一通,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是曾麟书听说自己的儿子战场失意就寻死觅活,托人转交与他的。曾国藩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确是父亲手迹,上书:

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

曾国藩看了这封措辞严厉的信,心里一动。曾麟书说得很明白:你要是兵出湖南、战死沙场,那是死得其所,是我们一家的荣耀;若是现在死在湖南,我这个做爹的都懒得为你流一滴眼泪!联想到父亲一生的坚忍不拔和对自己的谆谆教导,再想到父亲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和殷殷期待,曾国藩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为自己的轻生之念感到深深自责。

好友左宗棠的一顿臭骂,加上老父亲的一封手书,终于让曾国藩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可是父亲所命,不能自尽,从“孝”的层面上曾国藩是解脱了,但是“忠”的层面上,这两战两败而且又是输得如此狼狈,实在没法向同僚和皇上交代。想到这一节,曾国藩心中又滋生了很多纠结。

曾国藩正在房里郁闷不已的时候,忽然曾国葆兴冲冲地冲进来报告:哥!湘潭大捷!

莫说被失败冲昏头脑的曾国藩,大概连我们的读者也都忘了,在曾国藩惦记着从靖港赚点小便宜的时候,另一半湘军由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率领,先一步实施进攻湘潭的既定计划。虽然这支部队从兵力上说,和曾国藩率领殿后的大部队相差无多,但是塔齐布是何等骁勇,彭、杨二将又是何等英雄,不客气地说,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顶上三四个曾国藩。这支部队在湘潭城下对守城的林绍璋水陆夹攻:先是塔齐布率陆军在城外与太平军大杀一阵,太平军不敌,龟缩进城里;接着彭、杨二将指挥水师重炮狠狠轰击湘潭城。太平军觉得顶不住了,就冲杀出城,结果又被塔齐布打了回去。就这样,太平军进城被炮轰、出城被兵揍,从四月初一打到四月初五,生生被湘军打了个十战十败,阵亡万余人,溃逃万余人,大小船只折损两千多艘,部队几乎被尽数歼灭。湘军十战十捷,重创太平军,顺利占领湘潭,就赶快派人向曾国藩报喜。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对此时的曾国藩来说,这一份捷报,彻底把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拉到了荣耀的天堂。须知,这可是到目前为止清军与太平军交锋获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经此一役,太平军一路高歌猛进的西征军一蹶不振,而清军上下也终于发现:碰不得的长毛贼,原来也是能够被全歼的啊!一时间曾国藩和他的湘军被捧为抗击长毛贼的先锋部队,声名简直是如同大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胜利的消息传到北京,咸丰帝听了满心欢喜,连忙下旨对湘军大加嘉奖:塔齐布任湖南水陆提督,原提督鲍起豹则以守土不力被革职查办;授予曾国藩单衔奏事之权,一切工作情况都直接向皇上报告;通令湖南省上下,一切军政要务,但凡有助剿匪,都按曾国藩的意思办理,除了巡抚本人,其他所有大小官员,曾国藩均可节制调遣。曾国藩一下从一个无实权的团练大臣,摇身一变成为湖南第二号人物,成了货真价实的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曾国藩享受着有生以来最大的荣耀,但是并没有沉迷其中。曾国藩得到皇帝的垂青,于是动用手中实权,在湖南上下的协力下对湘军进行了一次大整编。首先一件事就是裁撤靖港战役中溃逃的部队,不能战斗的部队留着有什么用?于是上到营官,下到兵士,一个不留,悉数遣散回家。为了显示严肃军纪的决心,曾国藩首先裁掉了曾国葆率领的一营,连曾国葆都没能幸免,一并遣回老家。其实在靖港之战中,一营作为离曾国藩最近的一个营,虽然也有不少溃逃的,但显然不是最糟糕的,而且最后掩护曾国藩撤退,也有功劳。但是没办法,谁叫一营的头头是自己的亲弟弟呢?湘军上下上万双眼睛都看着呢!于是可怜的曾国葆就抹着眼泪被大哥“遣散”回家了。曾国藩后来也觉得这样对弟弟有点不公平,而且“打仗亲兄弟”,终归比外人更放心一些,于是偷偷给曾国葆带话,让他回家之后带上曾国荃、曾国华,再募集一些乡勇,严加训练,随时准备上阵。

后来,曾国葆果然再入湘军,而且鞠躬尽瘁,马革裹尸。这些都是后话了。

湘军上下看连曾国葆都被遣散了,对曾国藩更是心服口服,裁军十分顺利。但是曾国藩肯定不会让手下的湘军减少。在裁军的同时,又积极地招募新兵,并且大多补充到塔齐布、罗泽南等得力干将营下,淘汰素质差的部队,为优秀的将领补充战斗力。此外,曾国藩还改编了湘军的军制,原来是各营将领直接向曾国藩负责,现在又增加水、陆军“统领”各两人,水军为彭玉麟、杨载福,陆军为塔齐布、罗泽南。统领直接指挥各营战斗,曾国藩则只和统领打交道。这样,等于把最高指挥权和各营的基层指挥权,各拿出一部分交给出色的四位将领,而曾国藩也因此从繁冗的军务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于自己擅长的“政委”工作。

同时,借着这次大胜,曾国藩向咸丰帝申请了不少资金,购置大炮舰艇,又以水师经验尚浅为由,申请从广东水师调配一批战术精熟、通晓船务的水军老手。咸丰深感曾国藩这小子总算给“团练”政策争了脸,有心把湘军打造成为抗击长毛贼的“样板军”,所以对于曾国藩的要求大抵有求必应,湘军趁此机会狠狠地发了一笔。

经过这一番整编,湘军规模变为一万五千人,虽然人数上略有下降,但是战斗力却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曾国藩踌躇满志,勤加操练,他感到,自己军事生涯的春天正在到来。

6.城陵矶大战

湘潭大捷,曾国藩挽回了颜面,瞬间从长沙官场人人得而啐之的败将变成了众星捧月的香饽饽。然而,面对骆秉章、徐有壬等人的殷勤奉承,曾国藩并没有飘飘然,倒是更加勤勉地操练湘军。因为经历过一次起落的他已然清楚:捧得越高,摔得就越狠,只有为自己增加取胜的新筹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曾国藩操练湘军正勤的时候,咸丰帝的上谕到了:

曾国藩添募水陆兵勇及新造、重修战船,既据奏称已可集事,则肃清江面之举,仍借此一军,以资得力。塔齐布胆识俱壮,堪膺剿贼之任。着骆秉章即饬统领弁兵迅速出境。曾国藩与该署提督共办一事,尤应谋定后战,务期确有把握,万不可徒事孟浪,再致挫失也。

这封上谕对曾国藩来说,远比一千一万个骆秉章、徐有壬之流的奉迎来得让人欣喜。虽然咸丰帝在这封上谕中依然不减天子的威严,但是言语之间透露出对曾国藩和湘军的仰仗之情。“仍借此一军,以资得力”,可见皇帝就是不一样,求人办事都求得如此体面气派,最后还要摆出架子再训斥一句,告诫曾国藩:“别以为我忘了你当初向我请罪的事情,在我面前居功自傲,你还没那个本钱!现在最多也就算是戴罪立功。”尽管如此,对曾国藩而言,这已经算是万分受用了。

既然有上谕,事不宜迟,曾国藩即刻调兵遣将,挥师追击败退的太平军西征军林绍璋一部。林绍璋经过之前的大败,不仅兵力大减,士气也一落千丈,根本无心恋战,只是兀自一路逃窜。曾国藩率领湘军追在林绍璋的屁股后面,一气收复了常德、澧州,再次逼近岳州城下。而此时,林绍璋与前来支援的太平军将领曾天养一部会合,曾天养收编了林绍璋手下的残兵败将,占据岳州城,隐隐然有反攻之势。

这曾天养却是一个不寻常的角色。曾天养,广西桂平人,参加金田起义时已经六十余岁,在拜上帝教的会员中,是一个组织者。有记载说曾天养“深目长髯,身材雄伟”,远远观之透着一股英气。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勇悍异常,不仅深具带兵打仗的指挥韬略,更有骑马上阵以一当十的悍将之风,被时人称为“太平军中黄忠一样”的人物。自太平军西征以来,曾天养率部冲杀,屡建奇功。曾国藩的爱将江忠源就是被他率军逼至投水自尽的绝境的,而恩师吴文镕的死也和这位曾将军脱不了干系。比起之前与太平军交锋的林、石二将,曾天养较之林绍璋多了三分勇猛凌厉,较之石祥祯则更加老辣多谋,可谓是曾国藩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为难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