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篇檄文,后人多是负面意见。确实,话说得再漂亮,从道理上说,湘军在为民请愿、保家为民上,确实没有指责太平军的资格。拱卫皇权的地主武装湘军与意图夺权天下的太平军,在民间的烧杀掠夺都各有一笔算不清的烂账,谁对百姓生活的破坏性更大,谁能代表广大劳苦大众的利益,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本来就是一件“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自古战争哪一次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曾国藩信誓旦旦地要为生民请愿,其实不过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喊喊口号而已。
但是反过头来看曾国藩这个人,似乎也能理解他在写这篇檄文的时候,肯定也有发自内心的一面。我们不止一次地说过,“内圣外王”是曾国藩的人格追求,出世则修身养性、穷学究理,入世则匡扶天下、为君尽忠。在他的理想中,不可否认是有“为万世开太平”、“救万民于水火”的“儒侠”思想的。而太平军捣毁孔庙、迫害儒生,宣传变种基督教的“歪理邪说”,向内要推翻曾国藩的“圣”,向外又要颠覆曾国藩的“王”,这无异于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要置曾国藩于死地。在曾国藩眼里,太平军不仅仅是皇帝点名要剿灭的匪,更是与他水火不容的真仇人。所以这篇檄文,与其说是曾国藩“政治宣传”的工具,倒不如说是他个人的“真心独白”。
显然,曾国藩对这篇“独白”还是比较满意的,不仅当众亲自宣读,还四处印发张贴,一方面为“师出有名”造势,另一方面也起到了鼓舞士气、动摇敌方军心的目的。
而此时在点将台前慷慨陈词的曾国藩,心里也必然不平静。就在不久之前,他得到消息,太平军连克庐州和黄州堵城,两城守将先后投水殉国。庐州守将就是前面说过的曾国藩的爱徒、湘军的将星江忠源;黄州堵城守将吴文熔则是曾国藩考取进士时的阅卷大臣,与曾国藩有师生之谊。一个是爱徒,一个是恩师,而两人又都是曾国藩创办湘军的臂膀与靠山。更重要的是,在庐州、黄州告急之时,这二人都先后发信给曾国藩请求他带兵来救,但是曾国藩考虑到湘军尚未训练成形,贸然出兵只能是将心血毁于一旦,所以忍痛拒绝了他们的请求。而今二人战死沙场,以曾国藩的个性,究竟心里有过多少痛苦与自责,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如今,这支用两位至交的性命换来的湘军即将出征,对曾国藩而言,必然多了一分血染的苍凉。
于是,这支跃跃欲试的虎狼之师,背负着曾国藩的国恨家仇,从衡州启程了。一路补给粮草弹药,征召后勤、船务等非战斗人员,部队抵达对抗太平军的前沿基地——长沙时,其规模已达陆军五千余人、水师五千余人、大小船只三百余艘、洋制重炮五百余门。两军进行了严格整编,陆军各自编配字号,五百人以上为大营,五百人以下为小营;水师分前、后、左、右、中五路,每路有正副各一营,共计十营。而工匠水手、丁役脚夫,又有五千余人,共计一万七千余人的大军。这样的大军,不说能让整个湖南抖三抖,但也足以让任何一个小看“湘军”招牌的人闭嘴了。
身后站着这小两万人马的曾国藩,再次回到这个曾经让他灰头土脸的长沙官场,心中难免感慨万千。当时对曾国藩多方排挤的人,如今也都换了一副面孔,各种恭维讨好的吉利话时不常地在曾国藩耳畔响起。看着这些曾经唾弃过自己的人对自己绽开笑脸,如果换成过去的曾国藩,必然会毫不留情地给以颜色。可是如今的曾国藩已经不是当年的曾国藩,少了书生的不可一世,多了几分老练和圆滑。尽管如此,在曾国藩客客气气的背后,多少也有一种胜利的暗爽。但没有料到,那些诽谤排挤的嘴脸,会那么快又回来了。
曾国藩率领湘军抵达长沙时,太平军已经打到了岳州。岳州、湘阴、宁乡三地,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尽数落入太平军手中。三镇如同一把三叉戟,狠狠地把清军扎在原地动弹不得,并且时刻对长沙虎视眈眈。曾经在曾国藩面前不可一世的湖南巡抚骆秉章,被太平军围困在长沙,只能可怜巴巴地向曾国藩求援。曾国藩自然想在这个曾经看不起自己的家伙面前展展威风,就派麾下将领褚玫躬带领一支先头部队去攻打宁乡,以解长沙之围。
这场战斗,史书上说,两军甫一接触太平军就开始后撤,不仅撤出了宁乡战场,更是放弃了岳州和湘阴,龟缩回湖北。不过,太平军是主动撤退,属于战略上的转移,而不是被湘军打得溃退。为什么呢?我们不妨站在太平军将领的角度想一想:捏惯了八旗绿营软柿子的太平军一路势如破竹,杀到湖南省城长沙门前,却冷不丁钻出一支没见过的部队。一打听,是新任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率领的湘军,看起来威武雄壮、训练有素,又是刚刚上阵,所谓“一鼓作气”,正是锋芒最盛之时,而之前又不曾交手,不知将领谋略与兵士战力如何。在这种局面下,适当地采取稳健一点的战术,避其锋芒,先摸清虚实再行决断,在太平军士气高昂占据优势的当时不仅是可操作的,而且是明智的。而此时太平军如果继续驻扎岳州和湘阴,进,有长沙这块硬骨头,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守,又会招来意图破围的湘军疯狂反扑,反倒从攻势转为了守势。唯有退,主动让出岳州和湘阴,不仅可以缓冲长沙困兽破城而出的势头,又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留出进退的空间。
可是在曾国藩看来,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湘军一出就吓退了不可一世的太平军,虽然没有交火谈不上胜败,但至少在气势上占了先机;清军溃退难守的三城,湘军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抢了回来,这对于急于炫耀湘军战力的曾国藩,这次的胜利与其说是一杯让他沉醉的美酒,倒不如说是一粒让他几乎癫狂的摇头丸。
这不,刚刚解了长沙之围,曾国藩就打起了太平军重镇——武昌的主意,于是命令塔齐布等率领先头部队与骆秉章的清军协同作战,从陆路先行进军,而自己亲率水军从水路过岳州,直指武昌。曾国藩的水师刚刚经过岳州,就有军情来报,说骆秉章的清军在岳州城外羊楼峒遭遇太平军,大败而退守岳州城,又被追来的太平军围困在岳州,无法脱身,请求湘军增援。
清军一支,就算被太平军吃掉,对曾国藩的计划也是无伤大局的,所以这个人情,曾国藩做不做本来都可以。但偏偏碰巧,这支被困岳州的清军,它的将领就是当初给曾国藩伤口撒盐的王錱。
不救?那就太小气了。必须亲率大军救王錱,让他看看当初他狗眼低看的曾国藩曾大人,如今在战场上是何等的叱咤风云。这样扬眉吐气,才符合曾国藩的性格。加上在曾国藩眼里,解一个小小的岳州之围,只需他咳嗽一声、两万大军喊喊口号摆摆造型就可以了,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就派李续宾领了一千湘勇会合王錱突围,自己率大军随后从水路进驻岳州城。
可是,这支部队刚刚开出岳州,就遭到了太平军的伏击,李、王二人抛下数百具湘军尸首仓皇而逃。没等曾国藩回过神来,三月初七,岳州一带忽起风浪,而且大得出奇,泊在水面上的湘军水师应付不及,不仅溺死了很多人,还折损了大小战船二十余艘。此时,太平军攻势正急,湘军几次试图正面突破,都损兵折将,王錱带出来的三千多人,也打得只剩不到两千。曾国藩这才慢慢看清了形势,继续在岳州这么耗下去,自己也会深陷泥沼。于是曾国藩会合岳州城外的水师,在水师重炮的掩护下,带领部队连同王錱剩下的几个残兵败将一起仓皇撤出了岳州城。
曾国藩本打算从岳州城后门进、正门出,结果却不得不原路返回,还折去不少兵勇船只。太平军于三月初十再次攻占岳州,然后趁着湘军撤回长沙,又一鼓作气,不仅“收复”了宁乡和湘阴,更变本加厉地占了靖港和湘潭,把长沙围得铁桶一般。太平军这一屈一伸,不仅净赚了两城,还生生把湘军这支锐气新军打成了和绿营军同等级别的手下败将,可谓完胜。统领这场战役的太平军将领,一位叫林绍璋,一位叫石祥祯。前者后来被太平天国封为“彰王”,后者则是大名鼎鼎的翼王石达开的兄长。这二位都不是等闲之辈,湘军初战就遇到这两个对手,让人不得不嗟叹曾国藩确实运气不佳。
曾国藩灰头土脸地回到长沙。此时,湘军溃败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官场里关于曾国藩的议论又开始慢慢抬头。曾国藩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翻脸比翻书都快的小人们。他经过深思熟虑,向咸丰帝上了两份奏折:一份是由骆秉章主笔的《岳州复失水勇退回长沙防剿折》,陈说了战斗的情况;另一份是《岳州战败自请治罪折》,顾名思义就是请罪的了。但是曾国藩在向骆秉章报告战况的时候,只说湘军如何奋勇杀敌,对于中埋伏以及仓皇出城一事只字不提,退出岳州也说成是“补给不灵、难以久守,遂决定回师拱卫长沙”,第一封奏折说的不过是这些内容。这样一来,就不知第二封请罪的奏折“何罪之有”了。果然,咸丰帝并没有因此治曾国藩的罪,而且还小小地鼓励了一下。毕竟这个时候,对咸丰帝来说,曾国藩再不济也只能指望他了。
后人批评曾国藩的这两个奏折,说是他一人唱的双簧,目的是为推卸责任。推卸责任不假,但是如果因此引出曾国藩心无愧疚的结论,就不妥当了。回到长沙之后,曾国藩把军队驻扎在城外,无事不进城,不仅仅是让自己和部将兵士远离那些闲言碎语,其中也有曾国藩对家乡父老的愧疚。
但是乱世之中,愧疚二字是不顶什么用的,眼前的长沙之困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曾国藩召集湘军将领,连带着长沙的一干官员,对着地图分析了数日,经过一番争执,最后决定了破围的突破口——湘潭。
湘潭,是湖南重要的大商埠,物产丰富,位置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对湘军而言,可以说是进军武昌绝佳的前沿补给站。而在太平军占领的诸多城镇中,却又数湘潭地理位置最为靠前,成孤军突入之势,与其他太平军据点间缺少有效的策应。可以这么说,湘潭落在湘军手里,就是引导湘军从长沙向外突破的跳板;落在太平军手中,则是一座难守又不得不守的“鸡肋”之城。从这个角度看,曾国藩作出的这个决定,在战略上无疑是正确的。
曾国藩一开始并不看好先攻湘潭,究其原因,是因为岳州之败让曾国藩感到脸上无光,急需一场硬碰硬的胜利来为自己正名,而取湘潭的战略则显得过于保守了,弄得好像是湘军被打怕了不敢打硬仗一样。但是曾国藩的幕僚陈世杰、王闿运力主先攻湘潭,水军将领杨载福、彭玉麟也支持攻打湘潭的计划。曾国藩还死犟,结果水师十营的营官一起来向曾国藩请愿,请求先战湘潭,这才逼得曾国藩不得不采纳陈、王二人的计策。
于是,曾国藩即刻点将,派塔齐布、周凤山率领一千三百人为先锋军从陆路进攻湘潭,又调五营水师作为策应,自己则率部随后进军。塔、周二将得令,即日起程。曾国藩下令大军做好准备,次日开拔,一切依计划行事。
5.老天哪能让他死
俗话说得好,计划没有变化快。不过就是一晚上的功夫,就出了意外的枝节。夜色将半,忽然有靖港的乡团派人来报,说当地驻守的太平军不过数百人,而且今晚要大摆“太平宴”,守备稀松,希望大人能够派兵收拾他们,而且乡团已经搭好了浮桥作为内应,机不可失。曾国藩听后大为兴奋,连忙派人先去刺探,不多时探子回报,军情属实。这下曾国藩可按捺不住了,本来想打一个硬仗给自己和湘军提提气,奈何部下多方阻挠,本来就憋了一口气;现在曾国藩对胜利的渴求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哪怕只是歼灭几百人的小胜利,也是曾国藩在长沙官场的唾沫海里求生的一棵救命稻草,何况攻破靖港的意义并不亚于拿下湘潭。如今听说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心里狂喜:真的是天助我也!于是凌晨时分从长沙城留守的五千湘军中选出水师一千、陆军八百,亲率小船四十余艘,顺江而下,直取靖港。
船到靖港城外上游,曾国藩下令指挥船泊好,兵士直扑靖港。曾国藩坐在船里,望着阴沉不定的午夜江水,想着不多时这江面上就应该响彻湘军的喊杀声和太平军哭爹喊娘的溃败声,又想到自己立此奇功,如果再能拿下湘潭,那……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却并没有响起曾国藩预想的战斗声。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江面。
为什么水师还没动手?莫非……
曾国藩忽然一个激灵。就在此时,他所期待的喊杀声终于响了起来,可是随之而起的,还有从靖港城外铜官山上传来的炮声和喊杀声。那里可没有布置湘军!
是埋伏!
曾国藩猛地醒悟了,赶忙冲上指挥船的甲板,只见靖港城外的水面上,火光阵阵,杀声震天。不多时,就有湘军的小船伤痕累累地驶回来报信:湘军中了太平军的空城计,陷入包围,水军死伤惨重,已经开始溃退。还有大批太平军埋伏在铜官山上,现在倾巢而出,少说也有上万人,高喊要活捉曾国藩!这边话音未落,“活捉曾妖头”的喊杀声已经隐隐传来。曾国藩一时惊得六神无主,赶忙下令指挥船向前进入战场。结果船没切进战场,就看见溃逃的湘军水师四散逃命的丢人光景。曾国藩令陆军从陆上阻挡铜官山冲下来的太平军,可是陆军一看装载着洋炮的水师都被打成一盘散沙,又哪里敢迎战?稍一接触,虚晃一枪,就也望着江上浮桥的方向逃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