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生质量月,员工早上接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旅馆门前和院内的公共区域扫完、拖净、擦亮以后,就打扫自己负责的楼梯、巷道、厕所。因为有的旅客走得晚,最后才是房间。拖地、擦楼梯扶手、抹桌椅和柜子里面好弄,抹房门和柜子的顶、擦窗户玻璃的外面却很难,要站在凳子上,高度还不够就要搬桌子,一只手抓住一个地方,一只手擦。一个人上去抹了要下来搓毛巾,既费力又危险。公用厕所有人解小便撒一地,解大便不用水冲,很恶心。茶水不往篓里倒,倒在大水池里,还往水池里倒吃不完的饭和倒痰盂。水池堵住了,水装得满满的,里面既有剩茶剩饭,又有鼻涕口痰,得高高地挽起袖子,摸到水底,才能疏通,有多脏可以想象。
一个二三十岁又十分讲究的年轻女人干这些事,是很大的考验,但这是工作,钱雪梅在努力地做。
活动开展了几天,黄经理和办公室的人在暗查暗访后,事前没有通知又进行正式大检查。
黄经理戴着一双白手套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办公室主任、张会计和办事员小李。办公室主任手里拿着本子和笔。
钱雪梅搞完卫生正在歇气,黄经理朝三楼值班室走来。
“先检查值班室!”黄经理面无表情,像是对背后的人说,又像是对钱雪梅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黄经理伸手摸了一下木门,看手套,没有污渍和灰尘,接着往里走。
几个人抬头看窗户,玻璃透亮,是认真擦过的,黄经理戴着手套摸,也没有任何痕迹。桌、椅、柜子、值班的小床都没有脏的地方,连放在地上的两个水瓶的外壳也没有摸出污渍。
办公室主任和张会计、办事员小李三个人几乎同时看了一下黄经理,意思是说:“可以,能够过关了。”
三个人正抬脚往外走,黄经理说:“搬一个凳子来!”小李抬了一把椅子过来,黄经理移到门前,一步站上去,伸手一摸,手套的几个手指脏了。像发现了奇迹一般,他把手伸出来,说:“你们看,这多脏!”他这是要大家看见,不是他冤枉钱雪梅。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椅子放回原处,拿起旁边的抹布把自己踩的椅子坐板擦干净,对办公室主任说:“把这个情况记载下来,扣工资!”
办公室主任不得不服从,在本子上记下:“三楼值班室门框上方没有擦。”
黄经理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相信她能搞得彻底!”
门框上边沿钱雪梅今天确实没有擦,活动月开始的第一天她擦了,认为那上头谁去看,结果被查到了,还要扣工资。一个经理对下属为什么那样一个脸色,像对敌人一样,而且直接做出扣工资的决定?
钱雪梅越想越气,觉得他是有意来挑剔的,是针对人,而不是针对事的。
黄经理们去检查她管理的旅客房间。她上去解释:“值班室门框上边先都是弄过的,今天打扫的地方多,累得都冒汗了,才坐下来,说喝一口水再看哪些地方没弄就再弄一下,你们就突如其来地来检查了。”
黄经理不听她的解释,两个人吵起来。
“你不要再找理由了,按规定办事!”
“我怎么是找理由?我说的是真实情况!只说今天检查,今天二十四个小时,谁知道到底几点检查!”
“就是不说具体时间,才能查到真实情况!”
“我认为你是鸡蛋里挑骨头,冲着我来的,是报一箭之仇!”
黄经理黄白黄白的脸上现出了红色。
办公室主任和张会计都劝钱雪梅不要太大声了,影响不好。办事员小李不知说什么好,没有吭声。
旅客的房间和厕所卫生,黄经理随便看了一下就走了。
黄经理祖籍川东一个小县,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新中国成立后进入现代学校读书,读到小学毕业。那时缺识字的人,他识字,于是参加了工作。他做事积极,特别是向上司献殷勤、拍马屁有一套,所以得到赏识。当了副经理,一天油头粉面,对上对下两副颜色。钱雪梅是正正经经的初中毕业,从心里就没有看起他,对他那些德行,更是鄙视,又前面植树批评她,后面借搞卫生报复她,从此她对他不睬不理,再没有说过话。
钱雪梅并不是对几个经理都这样。赵副经理负责安全保卫和总务后勤,她直接接触不多不说,一把手刘经理,她觉得有长者和领导风范,跟明化旅馆的赵经理一样,她很尊重他。
有的女人,少妇时期比少女时期更有魅力。钱雪梅就是这样,生了两个孩子以后,显得更加丰满、更有韵致。她天生的外表,少有的个人气质和特行独立、不畏强、不欺弱、一身清高,招来了一些女人的嫉妒和不满。
旅馆里有一个姓杨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年轻时有些姿色,丈夫是县医院管食堂的刘主任。平时,她耀武扬威,很少把人瞧在眼里。钱雪梅叫她杨姨,从来没有同她有过冲突。那天下午闲暇,几个女人在一楼大门口聊天,说到钱雪梅。有的说钱雪梅年轻,长得漂亮。有的说钱雪梅不怕事,敢顶撞领导。说到不怕事,一个女人说:“那倒是,人家在明化,在铁路上组织了几百人帮她打架!”又有一个女人说:“听说钱雪梅还在写书?”
钱雪梅做完了她管的楼上的事,正走向那里。
姓杨的女人心里本就对钱雪梅不舒服,看见她来了,故意大声说:“钱雪梅咋个,有毬个啥了不起,哪个没有年轻过,哪个年轻时不好看!”
其他的女人看见钱雪梅来了,听到她这样说,连伸舌头,忙对钱雪梅说:“我们可是没说你的啥坏话哈!”
钱雪梅已经走到跟前,想那些女人平时和她都是很好的,只有姓杨的这个女人,她对她再怎么送上笑脸,她都冷若秋霜。听到说这话,怒不可遏地叫着姓杨的女人的名字说:“杨××,我从来没认为我高人一等,我了不起。我也没说我年轻漂亮?你为什么要说我?我平时叫你杨姨,你做起个大模大样的姿态,你像不像个长辈?”接着骂得姓杨的女人狗血淋头。
姓杨的女人本是要火力试探一下钱雪梅,看她到底有多厉害,如果她不还嘴或是还不上,也叫她知道自己的威风,在众人面前也树一下自己的形象。哪知道钱雪梅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说在关键处、都骂在痛处。她先还插得上一些话,后面完全被钱雪梅的凌厉攻势打得抬不起头,坐在凳子上干脆闭着嘴等钱雪梅骂。众目睽睽之下,她满脸羞愧,恨不得钻地缝逃走。
钱雪梅骂得酣畅淋漓,出了心中蓄积的恶气,感到少有的惬意。
干了这一仗以后,姓杨的女人反倒对钱雪梅的态度谦和了许多。
无论怎么说,从明化旅馆调到汽车旅馆的几年,都是钱雪梅参加工作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钱雪梅向自己从小就有的文学梦迈进了一步。
改革开放之初,新的文学潮兴起,以书写十年“文革”为主题的伤痕文学风起云涌。从刘心武的《班主任》领起,卢新华的《伤痕》、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优秀作品接踵而至地在报刊上发表。
《乔厂长上任记》一出来,钱雪梅就爱不释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以后,又把一些章节回看了多次。她把这篇小说拿给杨梦麟看,杨梦麟浮光掠影地读了一遍后,也说写得好。她把载有这篇小说的杂志带回娘家,推荐给哲元和小妹看,两兄妹看了赞不绝口。哲元的女朋友良英来,也看得津津有味,还边看边同钱雪梅讨论小说里的一些情节。谢子鹏进城来,钱雪梅对子鹏说:“你咋个好久没到城里来了,你那么忙?我给你推荐一篇小说。”于是把载有《乔厂长上任记》的杂志递给谢子鹏。谢子鹏一口气读了十多页,连说:“写得好!写得好!”
钱雪梅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启事——相邻的南充地区要办一期文学讲习班。她十分高兴,内心的文学冲动再也抑制不住,说:“我一定要去参加!”
这次讲习班三天时间,有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写作的老师、南充地区文联的领导和作家讲课。为了交流,每个参加者须带二至三件自创作品。
太好了!钱雪梅把写了很久的两首小诗进行了修改,又赶写了两篇散文。
讲习班在南充地区招待所举办,参加的学员大多数是文学青年,大家一天谈论的都是有关文学的事。特别令她兴奋的是,她第一次听大学教写作的老师讲课,见到了真正的作家。她向他们请教文学创作的一些问题,他们问她文学写作的情况。这才是她想要的氛围!她如鱼得水,感到受益匪浅!
三天学习结束,钱雪梅带着收获和喜悦回到了单位。
不久,钱雪梅的两首小诗和一篇散文刊登在南充地区主办的期刊上。编辑部给她寄来了样刊、用稿通知和稿费,并附了一封短信,鼓励她创作,欢迎她多投稿。她太高兴了,她的作品发表了,她得到稿费了!这高兴胜过过去任何高兴,包括接到招工通知、拿到工作调令、标志人生大转折的结婚、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