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经过了多少颠簸后,大巴终于在早晨的细雨中缓缓停下。急促的刹车声,苏哲仿佛间看到了有鸟惊散。
在坐了半天一夜的车后,这辆大巴终于带着两人在摇摇晃晃中到达了目的地。
苏哲抓着门颤巍巍的走下车门,一路的颠簸让他的胃中翻江倒海无比难受,面如白蜡。
正想着将风衣拉紧些免得进水湿潮,一只黑色雨伞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已经遮盖在苏哲的头上。
望着眼前的乡间风景,苏哲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舒展了眉头,无论再如何,既然回来了也就放开了。
黑衣男子均匀的呼吸从背后传来,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轰隆”几声,然后就是被溅在身上的一身湿泥,而头上的雨伞也早就撤去了。
望着疾行而去的白色大巴车,在风雨晨雾中绝泥而去,像极了一只嘲笑的野兽……还不时的从尾部吐出几口傲慢无比的尾气…………
一旁的黑衣男子缓缓的将挡在身前的黑雨伞抬起继续遮在头上,面无表情,就那么淡然的看着一脸无奈的苏哲。苏哲看着有点冷漠的男子,也毫无表情的伸出中指,黑衣男子纵使冷酷,可终于还是忍不住摇摇头轻笑了笑。
“靠,毫无道德。”苏哲不满的嘟囔了几句一把扫开重新遮盖在头上的雨伞,脚步一深一浅的踏着布满泥泞的乡间小路向前走去。
背影极其落魄,像极了失意而迷茫水獭。
一路沉默无语的苏哲,只是背着硕大的背包埋头向前走着,而男子也一声不吭的在后面跟着,互相无言,互不交谈,脚踩着泥泞前方升腾迷雾通向未知。
远处的村落里不断的冒出缕缕炊烟,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如画又如梦,一切都不真实。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到了目的地的镇子,而且无比干净清新,几棵杨柳在风雨中妖魔般飘摇,张牙舞爪的枝叶在风中狰狞。
急风骤雨,风突然大了。
踩在青石板上,从台阶上磨掉了鞋底的泥巴。
在拐了多少街巷后,苏哲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扇与周围相比并不巨大的门前,这是一扇陈旧的门,黑色的漆似乎随时都会脱落,门上的门神早已失了原有的色彩,变得浅淡不堪。
“吱啦”不舒服的开门声,但还是记忆里的声音,两人进入了院子里。
一个四居院,有些像老北京的四合院,只不过没那么标准,也就是三座屋子和一个有着正门的门房围着院子的规模。
还与其他任何院子不同的是,这院子的四周屋檐下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看得苏哲只感觉心堵惆怅。
院子里是一个巨大的水瓮,看着装四五个人进去都不会拥挤的样子,里面的半瓮水中飘着几棵水葫芦,半死不活的模样。
还有两棵树,是一棵海棠和一棵苏哲至今叫不出来名字的怪树,之所以说是怪树,是因为它实在是很怪异,粗壮的树干是乌青的颜色,却夹杂着些许暗红色的纹理,枝干繁多,数不清的黄绿叶子婆娑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枝叶茂盛毫无入秋时该有的败落,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大伞将接近一半的院子笼罩荫蔽。
“它又长大了……”苏哲痴痴地望向头顶的树冠,巨大的树冠在晨雾中迷离,如梦似幻,些许雨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滴落在苏哲干净的脸颊上滑落。
“老爷子临走的时候迷糊的让我告诉你,你一直惦记的这个不知道名字的树,它的名字叫做‘白呙’,世上仅此一棵,是为你种的。老爷子说等这树结了果一定要拿给你,因为这树结的果吃了可以使人忘记饥渴,忘记忧愁。”男子撑着雨伞同样看着眼前的奇树不知觉的说道。
苏哲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充满迷茫:“忘记饥渴,忘记忧愁……老头子恐怕早先年轻的时候挨饥荒挨怕了,才在哪里寻摸着这棵怪树。呵呵,有趣……可这树从老头子栽下八十年来从未结过果……”
抽了一下鼻子将眉上的雨水擦掉,苏哲将眼光移开不再去看这棵树,或者不忍再看。
正冲大门的正房内传来不断的说话声和呜咽声,给这宁静的早晨凭空添加了许多烦躁。
从一踏进大门这吵吵声就再没断过,苏哲只感觉脑子里如同万千飞虫般麻乱,正入眼前的是那个在屋檐下摆放着的最大的花圈,纯白纯白的,刺得人眼疼!
这一切景象,这花圈这吵乱的声音,这情景里互相交谈的人……让人……让人只想将它撕碎,就想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老头子依然还是笑眯眯的摇着扇子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捻着佛珠,喝着茶……那样……多好。
不知不觉便模糊了眼,仿佛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的角落此时全部暴露在空气里,心中生疼。
抬脚向正屋走去,黑衣男子却依然直直的望着头顶上‘白呙’的树冠,眼皮快速的跳动了下,在他的目光所视的地方,那层层树叶遮蔽处,一颗如核桃般大小的火红色的糙皮圆果隐藏在隐秘的地方,随着雨水微微的晃动。
一进门,正堂里就是一口硕大的楠木灵柩。涂上了黑色,黑乎乎的颜色和金色的花纹看的苏哲无比压抑。
几个本家的女人和亲戚跪在灵柩前,哭啼啼的烧着些什么东西,灵柩前的白色蜡烛不安的跳动着,几个叔叔辈的人在堂里里屋商量着些什么,不时唉声叹气,显得心情极为沉重。只看到烟气云雾妖娆的不比这正堂里的烧的禅香烟雾少。
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刚刚掀开门帘走进来的年轻人,只有一个半大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咬着棒棒糖笑着看向苏哲,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像是能滴出水来,清澈无比。在小孩子眼睛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死人也不例外。
看了一会后,小女孩抓着棒棒糖好奇的看着苏哲吖吖问道:“你也是,是来送太爷爷走的么?……”
苏哲愣愣的看着看着眼前黑色的灵柩,呆呆的应了句:“是啊……我,我也是来送太爷爷的……”说完,忽然就没有任何预兆的流下了泪,从他那呆滞迷茫的眼睛中笔直快速的流下,连他心里也小小的吃了一惊。
苏哲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并没有滔天的悲伤与难过,只觉得压抑憋闷,寡寡的让人感觉似乎永远失去了些什么……这种感觉还不如痛快淋漓的悲伤来得好。
站了一会后,终于有人发现了呆呆站在堂里的苏哲,一个手里夹着根‘中华的斯文男人笑着朝苏哲呦和道:“小哲?……怎么才来,快朝里屋坐,你爷爷有话给你说……”
“二叔好……”苏哲反应过来礼貌的苦笑着回应道,随着二叔进了里屋。
一进里屋,苏哲才发现,所有的本家男性长辈全部聚集在这里,包括他的两个古稀之年的爷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床上,不过闭着眼似乎神游去了。
屋里很大的烟味,因为里屋光线暗又烟雾缭绕的,看不清他人的脸,只感觉朦朦胧胧的。
“表哥、二表哥、二叔、三叔、三表叔、大伯伯、二伯伯、爷爷、二爷爷…………”一溜挨个问完好,苏哲才拘谨的垂手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做出声音。
“小哲儿,你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个爷爷已经睁开了眼,二爷爷正在伸手招呼着苏哲过去靠他近点。
“嗯。”苏哲应完向爷爷走去。
二爷爷眯着眼和蔼的向苏哲说道:“你想知道你爸爸去哪了么……”眼中闪烁着精神的光芒,而一边的亲爷爷则一声不吭的再次闭上了眼。
晴天霹雳!
听了前几个字,苏哲只感觉脑中顿时浑浊一片,便再也听不进去后面的话……就像黑暗中穿进一束光一样,那样令人激动,令人振奋……
“我爸……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去哪了。”苏哲缓过劲来紧紧并炽热的盯着二爷爷苍老的脸,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倪端。
老人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也无法找到他,可我知道他应该在哪……就是在那里!只是现在不知还在不……”最后一个字老人没狠得下心说出口,不过苏哲还是明白了。
仔细想了想这句话,苏哲再次问道:“什么是知道在哪,却找不到……?”目光中充满疑惑……和一丝希望。
“就是,就是那个地方去不得……也找不到……你哥哥小彻他已经找了三年了,却依然还是没有结果……找不到了……”老人低下头嘟囔道,又像在自言自语。
一旁的亲爷爷睁开了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黄土之下的生活,也知道你可能永远无法接受这种行业,所以,除了你哥哥,别无他人。你爸他去的地方,不是生人可以去的。”
苏哲痴痴地喃喃道:“黄土之下……我的父亲……原来他也一直都在从事这些勾当……也一直是个……所以他的失踪才会遍寻不见……”
那个一直温文尔雅,谈吐大方,博学多才的总是出差的和善父亲……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抛弃过家族里那黑暗的生意和责任……
恍惚间苏哲想到了那个站立在雨中,手执黑伞,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立领唐装的男子。
他的亲哥哥——苏彻。那个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对一切事情全都无比认真甚至令人无奈的男子。
“三年……三年……整整三年?我怎么……这么蠢……”苏哲猛地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只不过心中却如同刀割般痛苦。
一切想法全部在脑中炸开。
那个叫苏彻的男子,为了他,找了那个男人、他的父亲,找了整整三年!即使苏彻知道他自己是养子,即使知道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即使……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他忍着苏哲的猜忌与厌恶一直、一直俯身生活在黑暗里,将一切,将一切目的与所作所为都埋在黄沙之下,只为了那个人回来,只为了使苏哲们团聚,他的所作所为像一只竭尽全力看家护院的老狗。
也许这就是他的性格,沉默寡言。这就是他的聪明,因为知道苏哲讨厌黄土之下的生活,因为知道苏哲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会去阻挠,所以、所以将一切瞒着苏哲,瞒了三年,也被苏哲厌恶了三年,就连三年后的见面也不愉快,就在刚才苏哲还对他竖起少儿不宜的中指。
恍惚间拿起烟点燃,升腾烟雾间又想起,那个善于伪装的的男子苏彻,站在天津卫的茶铺前,手执黑伞,面无表情的说出的那句话:“关了吧,他不会再回来了。”
……
院子里,骤雨变细雨,终于慢慢在后晌停下,只剩下丝丝绕绕的淡薄雾气。
苏彻依然站在树下,手持黑伞,直直的望着天空,仿佛要将眼光穿破那重重迷雾,望向神秘的最深处。
欣长的“黑色”身体在雨伞下矗立,就像一把黑色的刀锋,锐利而锋芒。
他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没有一丝表情,只不过两行“雨珠”不知觉的从他脸颊流下,目光如刀,眼眸深处像是闪耀着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