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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不去的故乡(5)

冬天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房子里生起了火塘,我的父母也不再那么忙碌,而是整天围坐在火塘周围,好整以暇地等待另一个春天。父亲泡上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母亲则在一旁纳布鞋或者缝补衣服。我们坐在旁边的桌子边做作业,听着父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吊放在火塘上方的罐子里面的粥噗噗作响,冒着香气,火塘里面还可以煨上几个红薯,过一个把小时就可以夹出来,拍掉表面的灰,揭开来就是黄黄的香甜的红薯肉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烤红薯,即使以后我在大城市的街头吃过许多次的烤红薯,也没有比得上记忆中的味道,记忆中红薯带着火塘灰的那种香气是无与伦比的。冬天的火塘边总是其乐融融,有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也一起来坐,爷爷把我抱在膝盖上,把我烤得热乎乎地直喊烫。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静静地坐在那里,母亲和奶奶都开始打瞌睡了,我也坐在爷爷的怀里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又会在父亲添加柴火的时候被烟熏醒,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所知道的神话故事也大多是在火塘边听来的,那似乎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听来的第二天我跑到外面去,晒着太阳讲给其他小伙伴们听。

我记得我曾经在某年春天的时候在院子里窗户下面种下了一棵杨柳树,后来这棵柳树蹿到老高,遮住了窗户的阳光,被父亲砍掉了,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我记得那棵树下我还种了很多鸡冠花,开出了紫红色的花。院子里的柿子树和梨树则是父亲种的,种的时候我已经不经常住在家里了。尽管我在那棵柳树之后一直想在院子里再种下一些别的什么树,都没有成功,很是让我有些沮丧,也让我对春天的记忆有些淡漠,仿佛每年冬天经过春节过年直接跳到了夏天似的。

我们家的这座老宅对于我们这座村庄而言,还有一个特殊意义:从这里,走出了我们村子两名大学生,而且很长时间里都是仅有的两名。所以很多人来来往往从我们家门口经过时都会好奇地张望一番,指指点点。但是这是以后的事情,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只有我们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可没有想到会考上大学。那样一个个夜晚,我们做着作业,父母就着煤油灯(后来才是电灯)做些手工活。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听广播,听全国“新闻联播”。全国“新闻联播”刚开始就是一阵激越音乐,有一种牵动岁月变化的感觉,然后就是播音员播报当天日期,我每次听到都默默想,能不能我的人生也随着一阵音乐,日期就突然变到十八岁的某一天,那时候我会在做些什么呢?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那么急于知道长大以后的世界,在今天我反而幻想着回到过去呢。总之那时候我们姐弟学习成绩很好,我的父母也期待着我们成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这个观念在那个时候是比较超前的,曾经引来无数人的不解和嘲笑。

我家这座老宅子前后办过三次喜宴,两次是因为我和姐姐考上大学,最后一次是在我结婚的时候。如果说人有飞黄腾达的时候,这三次喜宴就是这座房子最辉煌的时刻。我结婚的时候,父母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下,他们把自己住着的东首的房间让出来,布置一番做了我的新房。这次婚礼对于这座房子而言只是一次形式,因为我结婚之后并没有住在这里。来的亲戚很多,一大早我就西装革履地等在屋子里,看着邻居们忙前忙后,我的新娘则被请到同村别人家里梳妆打扮。那时候已经开始有不少人盖楼房了,新娘在三嫂家的楼房沿着池塘走过来大概需要五分钟,我在鞭炮齐鸣中把她从老宅旁的打谷场抱回了家。四伯主持了婚礼,他已经老了,不再开拖拉机了,他用最古老的仪式为我们这对知识分子新郎新娘主持了婚礼。出于对两位知识分子的尊重,乡亲们没按当地的风俗闹洞房,他们都只是到新房里来坐一坐,我们给他们敬了烟喝过糖水算是尽到了礼数。后来回想起当晚的情形,我们还特别记得老鼠在房梁上跑来跑去的声音。

我的婚礼成为这座宅子最后的一次荣光。婚礼之后两年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再也没能够重现人声鼎沸鞭炮齐鸣的情景。我的父母在离开这里去上海之前砌了围墙把院子围了起来,长期没有人行走,院子里渐渐荒芜了起来,长满了野草随着季节的变换荣枯。

每次回乡来,我都要回老宅看一眼。我踩过庭院里的野草,打开被风雨侵蚀的大门,静静伫立在房子里面。灰尘和蛛网不可遏制地占领了大部分地方,我拂去它们,仿佛揭开一段段尘封的记忆,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某一刻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似乎还能看到童年的自己从一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我看到墙上刻下的我们当时用于记录身高的刻痕,最后的刻痕停在我如今肩膀的高度,我还记得刻下这条线的那一天,我高兴极了,在厨房里面跳起来去够房梁的情景,那时候我的父母在一旁开心地看着我。我在房间里面找到了一个半透明的罐子,那个罐子是当年我母亲用来腌咸鸡蛋的容器,记得那时候我总是还没等腌好就迫不及待地伸手进去拿鸡蛋出来吃。然而今天,当我伸手进去的时候,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只剩满满的回忆在那里飘荡。

当年的老宅处在村子的最边缘,然而这几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搬到更远的地方盖上了楼房,2013年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旧的村庄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我锁上老宅的大门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看到了四伯,他看到我很惊讶,半天才认出我来。我陪他聊了一会儿,他问我,你打算还要保住这座老房子吗?我说是的。这座宅子不仅仅是一座土砖砌成的住所,尽管它已经荒芜,长满野草,布满蛛网,可是也许有一天我从外乡回来的时候,孤独的内心还想要翻开这尘封的记忆呢。这些记忆,一定会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伤逝

题记: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鸟儿歌唱?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是的,对于故乡,古往今来,每一个离家的游子都充满着深深地依恋。贺知章的惆怅我也是有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每次返家,都有相同的感受,有时候发现一座老房子倒掉了,有时候发现一座池塘长满了荒草,有时候被告诉大伯们已经逝去了,有时候遇见一群不认识的儿童在我面前往来嬉戏。我的故乡对于我来说几乎面目全非。

我不能停止对于从前那些贫穷的日子的怀念。那个时候,我们这座村庄也是和现在一样,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是一座很小的村庄。从我记事起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之后的十年间,这也是我在故乡待得比较完整的十年,村子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某一年某位老人没有扛住冬天的寒冷故去了,然而另外一家人家新娶了媳妇儿,新添了娃儿,所以人口总能保持一百二十人左右。人们都很拮据,能够吃肉的日子不多,这要等到客人来的时候。每顿饭的主菜是在去年冬天就着雪水腌制的咸鸡蛋或者腌萝卜、咸豇豆。吃饭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捧着碗跑到门外来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邻里之间边吃边聊,聊到不开心的地方也许还会放下饭碗破口大骂。可是这也不会影响我们小孩们捧着饭碗在池塘边做游戏,游戏很简单但是其乐无穷,我们把自家饭碗里的咸豇豆扔进池塘里,豇豆周围马上泛起一圈油花,我们比赛看谁家的油花大。这是一个几乎无聊透顶的游戏,但是我们一直会玩到被大人骂回家去,或者看到池塘清水里面的鱼儿浮上水面,摇动着尾巴去追逐油花里的豇豆。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穿东冲村过来的吴裁缝缝制的衣服。吴裁缝的真名叫作吴彩凤,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腊月间快要过年的时候,她到村子里来,受到每一个人的欢迎,尤其是小孩子们,知道很快就要穿新衣服了。吴裁缝不仅仅会缝制一些简单的样式,她还会给孩子们的衣服上缝上肩章,让每一个穿土布衣服的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威武的解放军战士。大人们的衣服式样则差不太多,男人们的衣服都是中山装的样子,相互之间的区别只是布料的不同。我记得那时候非常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穿上去也很舒服,和现在我们追求的纯棉的衣服带来的感觉差不多。

村庄里面的房子都是白墙灰瓦的样式,区别只在朝向或者新旧的不同。盖房子的时候,人们将黄泥——我们这里尤其多的是一种红黄色的泥土——和好,然后用模子压实晒干成大小合适的砖块。地基则是从附近山上采来的碎石,匠人们按照预先的设计,把石头垒成齐人高的高度,并用水泥勾缝让它变得非常牢固。然后就在这齐人高的“窗下石”上砌墙,山墙则是中间高两边低的样式,山墙之间用山上砍来的一根根的大树按照一定的间距铺好,最后在这些大树上整齐地钉上木板条,把灰色的土瓦一列一列地整齐地铺上去。土瓦是附近村里的瓦匠烧制的,用的是普通的泥土,在河边挖成的土窑里烧,烧的时候狼烟四起,烧出来的新瓦整整齐齐,堆放在路边等着盖房子的人来选。用这种瓦盖上的房顶,很坚固,即使在安静的夜里有夜猫在上面跑来跑去哗哗作响也不会把它弄碎。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瓦槽流下来,然后沿着屋檐掉下来跌落在房前的地上,日积月累形成一排整齐的雨槽,也就是一排小坑。时间长了,人们就会自己搭上梯子爬上房去,把被夜猫扒歪了的几片瓦重新摆好,或者在几处地方再添上几片新瓦,让它变得更加厚实。

人们相互之间爱串门,也没有什么事情,邻居吃过饭,嘴上的油渍和饭粒还没有抹掉就过来了。这时候我们家可能还没有吃完饭,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被支使着去洗壶泡茶。茶叶是每家自己炮制的,从田间地头中的几株低矮的茶树上采来,手工炒制,晒干装袋,每家每年都要做十几斤茶叶,手工技术和采摘时间的不同决定每家的茶叶味道和颜色有些许的差异。泡茶是招待邻里或者客人的必要的步骤,如果哪一天你到别人家里去而人家没有为你泡上一壶茶,那你就要想想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情做得让人家不开心了。村子里面人们的喜怒都放在脸上,你不能昨天偷捡了人家猪牛的遗矢还指望今天人家对你笑脸相待。当然,亲戚之间相互串门就会隆重得多。遇到一些主要节气——我们这里主要是六月初六和春节,后来又发展出来五一和国庆节——亲戚之间就会互相邀请对方过来串门,请主要亲戚来家里吃顿饭。这就是我们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了,因为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就能凑到一起来玩了,而且吃饭的时候还有大鱼大肉可以吃。小孩子在院子里往来嬉戏,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喝茶,谈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当时那些话题对我们来说有些神秘,后来长大了知道其实只是一些家长里短而已,如果遇上谁家刚刚出过远门,话题才会比较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