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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不去的故乡(4)

我的故乡在大别山南麓,距离刘邓大军转战的核心地区几十里之遥,红军的几个主要起源地之一,所以现在被称为“革命老区”。当年轰轰烈烈的“黄麻起义”就是发生在这里,当然,邻县黄安改名红安,那则是革命胜利之后的事情了。

我们所居的小镇名为福田河镇,大概在十五六年前我读过邓楠所写的回忆录《我的父亲邓小平》,书中曾在一个章节提到过这个小镇的名字。这里和河南、安徽接壤,生活习惯比较杂,口音也偏软,没有省会武汉的口音那么“蛮”,所以很少有人能够一见面就猜出我的家乡来。

虽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然而因为这里的山无古木水无蛟龙,只能沦落为山清水秀的穷乡僻壤。大别山延绵几百里,即使是主峰海拔也不甚高,附近有些名气的举水河,也是浅水,不足以养成一个鱼米之乡。虽说是20世纪中后期做了很多移河改道、劈山开地的运动,这里也没有大片沃土良田。每户人家只有一亩多薄田,和山地上开出的几块旱地,盼着风调雨顺,一年的收成也只够养家糊口。20世纪90年代之前,家里如果有读书娃,开学之前家长一般只能做两件事情来筹集学费:一是卖柴,二是卖余粮。卖柴这件事情受制于需求饱和,而卖粮受制于供应,即使要供应学生读书,家里总要有个基本温饱吧。

穷则思变,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90年代初,突然有一天,这里漫山遍野的田突然种上了菊花。

我们都读过陶渊明的诗句,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雅致之情跃出纸面。陶令最有名的作品是《桃花源记》,另一个有名的当仁不让就是这句咏菊的诗了。

福田河镇的菊花从品种上来讲,自然不是什么观赏性很强的东西,而是最纯粹最简洁的白菊。几年之前,这个小镇为本镇出产的这种白菊申请了专有的名称:福白菊。福白菊的唯一使命,就是被当作一种经济作物种植下去,深秋之后农人采摘并且做成菊花饼,出售给从浙江等外地过来的商人。这样的菊花以及被对待的方式,如果陶渊明泉下有知,说不定会慨叹一声:“东篱之下可采菊?”

福白菊的种植十分简单,每年春天农人们都会栽埋好去年菊花的根茎,几场雨之后,这些根茎就会冒出新的枝叶来,夏末初秋,这些枝叶长得十分蓬勃,农人们几经修剪,这些枝叶不再一味地长高,而是生出更多的枝杈来,每株菊花变成了球状,每一个枝杈的末梢都会长出一个菊花的花苞。深秋来临,秋风阵阵,花苞次第开放,这时候每株菊花就变成了一个白花布满的花球,漫山遍野看去,犹如遍野下了一场大雪,只剩下一些绿色的枝叶从白雪中探出头来。秋风袭来,一阵阵扑鼻的菊花香气于是就飘荡在田野之间,飘到很远的地方。

唐寅在他的《桃花庵歌》里面说,“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用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来说,我们家乡的农人们种了这菊花,虽然不能像陶渊明一样借菊花言志,却是和唐伯虎一样,摘了菊花换酒钱的。菊花花苞花期不同,成熟的时间不一样,每株菊花都要采摘几次才能采完,每次之间间隔几天。采摘下来的菊花被要求蒸制、晒干成菊花饼,这样易于储存和运输。菊花的蒸制和晒干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当天采摘当晚蒸制,不然菊花的成色就会变差;而晒干时,农人们则要祈求天气晴好,太阳公公给力,晒制出来的菊花饼才会色泽金黄,品质上乘。

在我的少年时期,采摘菊花是几桩不多的乐事之一。深秋的午后,坐拥菊花丛中,不用俯身下去,菊花浓烈的香味都会扑鼻而来。人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采摘半天的菊花,那真是“手有余香”,满手浓烈的菊花特有的香气。那时候,戴着草帽的少年,伫立在菊花丛中,随手摘起一朵最大的菊花来,对着耀眼的阳光细细端详,菊花的花瓣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变成了透明,金黄的花蕊的花粉落在手上,清香满怀。父母也隐身在菊花之中,头也不抬地加速采摘,一定要赶在日落之前把成熟的花朵采摘完。他们看到我们边摘边玩,也不会责怪。你想,满眼的白色菊花,那就是一年辛苦的收成,父母们挥汗如雨之余,自然也是满怀的花香和喜悦啊。

曾经有几个夜晚,由于当天的菊花没有摘完,我们就在田间搭起了床铺,一来是为了照看菊花不被偷摘,二来父母趁着月明要把剩下的菊花摘完。那时候我大约十一二岁吧,坐在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看书。在寂静的夜里,成千上万只鸣虫在旁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大声歌唱,我无法知道它们具体在什么地方,它们每一只的叫声虽然微弱,但是合唱起来却在这寂静的黑夜冲击着我的耳膜。床铺另外一面十米处就是山了,在静静的夜里,黑黢黢地立在那里,沉默而威严。微风吹过来,煤油灯扑闪扑闪地,将我的身影投向田地里面,淡淡的一团黑影。几步远外就是我的父母,他们默默地采摘着菊花,只有移动的时候才发出一点点声音。风大的时候,煤油灯也被吹灭了,我只好合上书本抬起头来,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我的父母弯腰采摘的背影。菊花的香气一阵阵随风而来,我躺下来,抬头看见满天星斗。渐渐地睡意袭来,我终于在漫天的星斗和月亮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菊花被蒸制、晒干做成菊花饼之后,被运往城市,制作成各种样式的产品,有的入药,有的被做成菊花饮品。如今在超市里都可以买到的菊花茶,还依稀保持着菊花晒干后金黄的模样;几瓣菊花用开水冲泡,香气四溢,喝来顿时耳目一片清明。我在饭店用餐的时候,往往不会去点那些昂贵的各色茶水,而是要上一壶简简单单的菊花茶,就着菊花的香气,仿佛回到了家乡。

2013年这次回乡,因为刚刚秋分,田野里的菊花还没开放,只有嫩绿的花苞。我漫步在田埂之上,目光所及,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遍野白色的菊花之雪;我闭上眼睛,仿佛躺在菊花海中,头顶照耀着漫天的星斗和月亮,扑鼻的菊花香气阵阵袭来。

老宅的故事

1996年,《中学生》杂志举行“照片中的故事”征文的活动。那时候是我刚到北京读高中的第二年,热衷于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投了一篇稿件,很快就刊登了出来。负责这次活动的编辑刘谦老师后来还联络到我,请我给这份杂志写了好几篇文章。那次征文,我用的照片是父母在湖北老家门口照的,那是1995年我刚到北京不久想家,让他们照了寄到北京的。照片上,四十二岁的母亲和四十岁的父亲都显得很年轻,穿着朴素干净的衣服,看起来踌躇满志。父母照相的背景,就是我们家的老宅。

那个时候我机缘巧合,刚刚从大别山区来到首都北京,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对于未来充满着信心。记得我在那篇文章的结尾写道:孩儿立志出桑梓,学不成名誓不还。编辑刘谦当初看到这句话就决定要采用了,他很佩服一个农村少年所拥有的志气。

然而今天,当我徘徊在老宅长满杂草的庭院里的时候,儿时栽下的一棵梨树和一棵柿子树都已经枝繁叶茂,秋天的柿子树长满了一半青色一半淡黄的柿子,沉沉的,把枝丫压得低低的。我的内心一点成名的志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淡淡的忧伤。仿佛一位老朋友,我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和他通过音信,突然有一天他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觉得我也是那么疲惫不堪,故乡的老宅已经无人居住,遍布风雨留下的痕迹,我觉得我也是一样。由于是秋天,庭院里果树下的野草已经枯黄,东倒西歪,连大门台阶前面也长的是。这处宅子建于1986年,那年我七岁,现在一晃二十七年过去了,父母被我接到上海居住之后,这里已经空了六年了。

至今仍然记得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凌晨,我们一家人——我,姐姐,父母,还有帮忙的爷爷——兴高采烈地赶在天亮之前完成了简短的搬家仪式。我七岁,最小,承担的任务是扛着一把竹子做的大笤帚,走在最前面;我身后的姐姐拿了簸箕之类的工具;父母则挑着米和咸菜缸;爷爷在最后,挑了一担柴火。这个仪式几分钟就结束了,我们一家人很兴奋地在新房子里坐下来等待天亮。新房子是用土砖砌成的,还没有粉刷,有些土砖之间还有洞洞,可是我们一家人无比兴奋,尤其是我的父母,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房子了。这间老宅来之不易,寄托了那时候年轻的父母全部的骄傲。他们在之前的几年里,靠着我的父亲翻山越岭四处做些小生意,攒下了建这栋房子的钱。因为那个时候个体户做生意还没有被普遍承认,所以做这样的事情也几乎是偷偷摸摸的,每天父亲天还没有亮就挑着货担出去,深夜才回来。虽然房子建在比较荒凉的村头,但是从我的父母看来,的确是“寒窑虽破,能遮风雨”啊。

我的父亲是个勤于动手的泥瓦匠,母亲则长于持家。他们先是肩挑手提填平了宅子前面的小池塘,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院子。然后每年做一点点,里外粉刷一番,让这座宅子变成了白墙黑瓦的模样。在之后的二十几年里,虽然经常翻修,但最初的样貌还是一直保留了下来。在我们离开这座宅子之前,我们的小院子一直没有砌墙,院子外面是一条人行小道,再外面是一个小水塘和大片的菜地。对于小孩子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水塘里有小鱼,游来游去,还有蝌蚪,我们看着它们的小尾巴一天天不见了,最后长成一群群青蛙,跳到菜地里面去。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青蛙的叫声充满了耳膜,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交响乐,此起彼伏。夏天的时候,雷阵雨之后,院里的泥土还带着潮气和腥味,大群大群的蜻蜓就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到了晚上,我们睡在院子的竹席上乘凉,萤火虫一只一只地从菜地里飞了过来,飞过了池塘,飞到院子里,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去,我们把它们抓进玻璃瓶子里,这样我就有了一盏忽闪忽闪的灯了。

秋天的时候,房子里马上变得满满的,收割下来的麦子和稻谷被父母亲堆到了房子里面,我们就在挤挤的堂屋里安下一张饭桌,每天吃饭的时候,看着这堆谷子和麦子,觉得特别充实。天气好了,就约了邻居一起打稻子。我们把一捆捆的稻子一圈一圈地摆到打谷场上去,摆成同心圆的模样,然后让四伯驾驶拖拉机一圈一圈地碾,大人们就在旁边不停地翻动着稻子,尽量让所有的谷子能够被碾下来。开拖拉机的四伯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小孩子们最受欢迎的人,在碾谷子的间隙,他的拖拉机停在打谷场上,我们就爬了上去,好奇地摆弄着这个大家伙。谷子打好了之后,大人们把谷穗和谷子分开,把谷子一箩筐一箩筐地装好,挑回谷仓去。我领到的任务就是在门背后用粉笔写“正”字,统计今年打了多少筐谷子,虽然有些叔叔会过来捣蛋,给我胡乱添上几画,可是我总是有办法改到正确的数字,那些“正”字代表着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和希望。收谷子之后马上就是采摘花生的季节,我们的房子刚被腾空,马上就被一捆捆的花生填满了,花生干枯的禾苗尾部就结着一大把花生,根据这一把的丰实程度和花生的大小,人们就知道今年花生的收成如何了。到了晚上,一家人就着煤油灯,围坐在一捆花生旁边摘花生,看着一个一个麻袋渐渐地鼓了起来,花生苗则重新捆起来,等过段时间送去加工成可以喂猪的糠粉。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稻谷和花生渐渐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养蚕和种菊花这些经济作物。我的父母在旱地里种植了大片的桑树,在水田里种上了菊花。夏秋的时候,养蚕就成了最紧要的事情,我父母的卧室也被辟作了养蚕室,打扫干净,还用石灰消毒,确保脆弱的蚕宝宝健康成长。我们一般会被支使去地里采摘桑叶,然后把一捆一捆的桑叶背回来,撒到蚕床上去,蚕宝宝非常灵敏,迅速爬到新鲜桑叶上面,快速地啃食起来,很快就吃了个精光,我们于是再撒上一层。蚕床很多,用架子搭起来,一层一层的,我很喜欢做喂食桑叶的工作,一层新鲜桑叶撒下去,房间里顿时充满了蚕们啃食的声音,就像是在下着小雨,沙沙作响,让人心里充满了满足和幸福。蚕们到了成熟的季节,也不再啃食桑叶了,我们就把它们抓起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松树枝丫上去,它们就各自找到一处安身之所开始吐丝织茧,直到把自己包在里面成了蛹。到那个时候你再进到养蚕室里面去,只看到松树枝变成了白花花的,到处都是硕大的蚕茧,变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