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届学生会忠实地执行了我们在竞选之前许诺的各个活动。记得其中有一项是要办一个校级的读书节,学校《家》报社的主编,也是我的好朋友,帮我协调了“秋水书社”的图书资源。他有一副矮矮但是很壮实的身材,帮我把一捆捆图书搬到黄鱼车上去。为了感谢他和“秋水书社”,我们把那届读书节命名为“秋水读书节”,拉了很大的横幅张挂在南区食堂布告栏前。后来恰逢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有一批库存书籍,这事儿被一位同学知道了告诉我,我们连忙跑过去和他们谈判,拉到“铁生馆”去免费展览了半个月。学生会没有经费,举办这些活动都是靠同学们自动自发,那种白手起家办成一件事情的经历真是弥足珍贵。
然而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日子如此短暂,毕业了大家还是各奔东西,我们还是有很多无法抗拒的东西。2003年的某一个寻常的下午,我坐一号线地铁在人民广场站换乘二号线,在楼梯的转角处突然遇到了那位杨姓师兄。他单肩挎着一个普通的电脑包,穿着单薄的衬衣,像是要换乘一号线去某地办事。毕业两年,他白净的面孔多了些许的疲惫,胡须也没有刮干净,一看就知道他早上是匆匆忙忙赶着上班。突然见面让大家都很惊喜,可是只来得及寒暄几句就被人潮冲散了。我在二号线等下一班车,看着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忽隐忽现不停地回头,最后消失在了去往一号线的方向,不禁有些失落。
我们连手机号码都没有来得及互相告知就不得不在人海中分开。我不知道杨师兄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我们四五个人一起冲击目标的日子,还有,他羞涩但勇敢地走向演讲台的模样。
沙漠中的仙人掌
我一直都认为,思源湖才是交大的精髓所在。这个几百米见方的湖由人工挖掘而成,挖出的泥土就堆在旁边,堆成一座小山。这也是整个校园内唯一的一座山,我依稀记得山顶有一座亭子,可是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那里通常都是人迹罕至,亭子周围的荆棘疯长,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可以说那里近乎是一座荒园。
然而即便如此贫瘠,思源湖仍然是一个值得流连的所在。捧书晨读的女生,喃喃细语的恋人,埋首静坐或者踱步的思想者,比比皆是。这湖虽是人工开掘,由于管理得当,源头活水延绵而来,因此倒也显得十分清澈。我们经常在课间的时候,站在随风飘荡的柳树下,看附近的农民在湖边采集螺蛳。那些螺蛳依附在湖岸上,需要用些力气才能采下来,然后被卖到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做成美味的炒螺,然后供打牙祭的学生们消费。
我记得那些采螺蛳的人是乘着一叶小舟而来,小舟和船上全副武装的人一样笨拙。但是又觉得这个记忆似乎不太靠谱,泛舟湖上这种事和交大这样一个地方总有些格格不入。这里仿佛是一片文化沙漠,就算是长出一抹绿色来,大概也只能是坚强的仙人掌。这仙人掌只可远观,如果你胆敢凑上去想要赏玩一番,恐怕是要被扎破手流出血来。
所以,当听说交大还有一家诗社的时候,我仿佛成了那些在沙漠里迷了路的人,突然看到一株仙人掌。那仙人掌突兀地立在风沙当中,一抹绿色站在那里令人无法相信,非得揉一揉眼睛才能看真切,确定那真的不是海市蜃楼。这家诗社的第二任社长,也是我们的师兄,就是那位种下这株仙人掌的韩兄。
韩兄的诗名在我们刚入校的时候就听说了,据说他敢说敢写,是一位文胆式的人物。然而我认识他,却是在党团员活动中,他作为“邓研会”的会长作报告。让我十分诧异的是,据说连睡觉吃饭都在作诗的这位韩兄,居然也同时是一位党性十足的人物。他面对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口若悬河地谈论党的历史和若干理论,实在让人无法把眼前的他和诗人的身份联系起来。
然而他的确是一位诗人。据说他领导的诗社经常在思源湖边聚会,大声朗诵自己的诗作,那一定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场面,让人如同在迷路的沙漠里看见一株娇艳的仙人掌。韩兄本人写诗,旧体诗和新诗并举,并无偏废。我和他的合作始于院刊《握澜》的编写。那时候我从他手里接过院刊的工作,完全没有头绪,后来经他指点和引荐我找到了学院里几位写作好手,这才把它编了起来。在这本标记为1999年第一期的《握澜》里,韩兄以笔名“平原”发表了旧体诗和新诗各一首。我在“编者按”里面说,“读平原之诗,常为之感怀”。这是实话,因为在交大那样的环境里,还能有这样的人一起读诗作诗,那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为了使他的诗作不要显得过于孤单,我也写了两首新诗附在同一版,算是跟他的一次隔空唱和。
韩兄在他那首新诗《另一种心情》的末段说:
许多好朋友都曾为我捧场
可他们却从未来过第二次
也许我已被遗忘
也许我已成为不可企及
这样落寞的心情,现在的我也经常有。这就像是你选择了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这路上无论有鲜花还是荆棘,你都在费力而勇敢地走着。旁边偶尔会邂逅朋友们的掌声和喝彩,然而他们终于失去了持续为你喝彩的耐心,渐渐就不再出现了。韩兄当年一身正气,但同时又一身文气,二者杂糅在一起,周围的人感受到的是某种错乱,因此他的郁郁不得志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即便如此,他却总能保持快乐高昂的心情,就像他在《握澜》里的那首《水调歌头》的下阕:
邀学友
对浊酒
逛诗国
东坡和我诗句
浩气震干戈
目睹春秋霜剑
耳谛战国雄策
风雨又滂沱
疑是乾坤裂
声涌入江河
从这样的诗句当中,韩兄一身文气傲然而立的姿态跃然纸上。因此,韩兄在当年那样的环境当中多少显得有些另类,偶尔会要承受别人不一样的眼光,尤为可惜。他就像是一位在沙漠里栽种仙人掌的人,虽然他坚持为那些迷路的人演示如何剥开仙人掌充饥,然而路人看着仙人掌满身的刺,终于摇摇头走了,只剩下韩兄对着满地的失落,但他总是又重新站起来,豪气干云。
彼时的交大,除了校方刊印的官方报纸以外,还有两份学生刊物,一份是《益友》报,另外一份是《家》报。1998年秋我们入学的时候,《益友》报每期能够印上千份,俨然是一份大报。我们宿舍一位室友报名做了《益友》的记者,他告诉我这个报社组织严明,有严格的采编程序。《益友》主办方是校团委,经费充足,所使用的纸张和《文汇报》这样的大报一样,给的稿费规格也是很高的。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与其做凤尾不如做鸡头,转身投了弱小的《家》报社。
回想起来,这几乎是我做过的最为有决断力的一次决定,也是最接近为理想而战的一个决定。《家》报社当时挂靠在社工委下面,为刚刚兴起的校园社区化服务是它的应有之义。但是《家》报社有两位很了不起的主编刘媛和吕欧,刘媛编报的方式是细心,而吕欧则是大胆。因为《益友》势大,编辑又严谨,总能及时地跟上形势。吕欧和我商量,要做出差异化,因此由我任责任编辑在《家》开创了“文艺版”。
我以“郭大路”为笔名在“创版词”中说:
……我们所需要的是贴近生活的东西,是大家在一起谈谈——夏日杨柳青草河畔,冬日红泥小火炉旁,很有气氛,不是自言自语,也不会无人喝彩。
这样的文艺理想在校园里多少显得有些突兀,1999年5月总第7期的这份《家》报张贴在南区食堂门口的橱窗里,我的那份“创版词”杵在那里很长时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都是捧着搪瓷盆匆匆而过,脸红得不敢看它,仿佛那里被斩首示众的是我的文艺理想。那时候王小波去世才两年时间,他的作品重新被人捡起来出版,我们长久地停留在学校图书馆大厅的书摊边上,如饥似渴地读他的小说,读他的杂文。因为囊中羞涩,我只买过他的一本杂文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又名《我的精神家园》),而“时代三部曲”则是在书摊边上站着读完的,直到工作之后才买齐他的书收藏。我喜欢他的杂文中令人灼目的文采,那些句子没有任何范式,但是读来令人痛快淋漓。我尝试着在《家》报“文艺版”模仿王小波的方式写一些时评杂文,比如谴责北约轰炸中国大使馆的《羊肉铺子》,如今看来,模仿的痕迹十分明显,一副小孩说大人话的腔调,但我丝毫都不感到后悔和羞涩。
我如今也忘了“文艺版”编到第几期就停掉了,停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学业繁忙或者别的什么事。这次尝试终告失败,主编吕欧却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改变的劲头,他矮矮壮壮的身材,总是显得孔武有力。报纸从学校印刷厂里运出来(当时这件事通常交给我的一位师兄兰青松负责),我们分头发放到各楼宿舍里去,同时和每个楼的管理员阿姨攀谈套近乎,希望她不要把报纸当废品卖掉。有的时候,我们也会趁着午饭的时候,所有的编辑记者一起站在学校最繁忙的路口,向来往的同学发放我们的报纸。吕欧抱着一大摞,一边朝同学们怀里塞,一边回头朝我们坏笑,那一刻我们都成了兜售文艺的小贩了。
林清玄在他的散文里说,“曾经的日子云淡风轻”。所有的这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场景如今再也没有了,大三的时候,我做了一期副主编之后就和吕欧他们分开了,一起努力奋斗的日子随风而去。现在我不知道《家》报有没有继续编下去,我想,现在的学生估计人手一只手机,电脑也很普遍,他们大概不会再有空闲,像我们当年那样一边捧着搪瓷盆吃饭一边仰着脖子在宣传栏前看报纸?这些问题每次想起来都让我有些揪心。
2013年,因为诗词的一些格律问题,我打电话给韩兄。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掉了我的电话,不一会儿就发来短信:“在公司,不好多谈。”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趁着出来办事的机会跑来我们公司找我。我们坐在蔡伦路我们公司的一楼餐厅里,外面阳光灿烂,身着笔挺西装的韩兄坐在我的对面,终于又能听到他像当年那样侃侃而谈。他如今在一家知名的证券公司工作,毕业之后就一直在那里,有空的时候他也偶尔在微博上写写诗,但经常会被老婆提醒写诗不能当饭吃。
那个下午,我们在窗明几亮的餐厅里谈诗词格律,谈同学们的人事变化,又仿佛回到了当年闲坐谈诗的年代。他批评我的诗,说虽然诗意充足,但总是不合格律。我有些不服,他就提及郁达夫的那句名言“诗歌就是戴着镣铐跳舞”,来说明格律的重要性,让我无话可说。他比以前白胖了一些,精神头不再像当年那般张扬,他提及他偶尔会回到学校去坐而论道,这后来有一次我在微信上看到另外一位朋友转发的他的照片,照片上他正在就“共产主义”的理论问题侃侃而谈。
那天临走的时候韩兄送给我一本他的诗集,是当年在学校的时候跑去印刷厂自己印的,诗集的名字是英文的A Boy Alone,里面有许多他当年写的新诗和旧体诗。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我低头翻阅他留下的尚有余温的诗集,又仿佛看到那一株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在凛冽的风沙中,盛开了一朵白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