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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北区散记(2)

James最风光的一段时间是我们学校举办“克隆歌手”比赛的时候,那也是我们最风光的一段时间,激动和骄傲一直在我们的内心激荡。克隆这个词在我们读大学那几年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词汇,那时候小羊多利刚刚在举世瞩目中诞生。而我们的“克隆歌手”比赛,在这个理工学科大行其道的学校,很是兴起了一阵子文艺范儿,我们班东拼西凑的八位女生全成了James的粉儿和托儿,全不顾他的女朋友惊讶的眼神,在那儿兴奋地起哄。我们一帮男生搞得比James本人还紧张,那个时候我们受了他两年的熏陶,已经成了周华健的铁杆粉丝,唱歌必是《朋友》或《真心英雄》,James这位“克隆”的周华健在我们一路追捧下杀进了决赛。非常可惜的是,决赛时克隆张信哲的那位选手虽然长相很娘,可是粉丝比我们更多,因此James只好当了亚军。即便如此,这也足够让我们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

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位油头粉面的班长还是一名老党员,这一点,就连我们学院的思政老师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我们也是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鉴定完毕,这位油头粉面、嬉皮笑脸的班长竟然是一个办事靠谱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同学们中间,平衡和平复着大家青春躁动的心情。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班长经常晚上去学院开会,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睡着了,他还会跑到我床边把我摇醒,告诉关于奖学金的事情。有奖金拿对于我们来说自然是高兴的事情,他也像我们一样高兴。

毕业的季节到了,学校在最大的礼堂菁菁堂举办了毕业晚会,我们还没意识到那是离别的时候到了,还当作是欣赏一场普通的演出。James登台唱了一首周华健的《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这首歌他在宿舍里关着门偷偷练了很长时间,之前从来没有唱过,是他从周华健的专辑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那个夜晚,舞台上摇曳的灯光照亮了James,他的头发依然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的歌声引起了全场的大合唱,整座学校的毕业生都一起演唱这首歌,歌曲一直在礼堂回响:

我们都活在这个城市里面

却为何没有再见面

却只和陌生人擦肩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牵动我们共同过去记忆它不会沉默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记着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十二年过去了,我们都如浮萍般被生活的风吹散。James如今在澳洲已经安家,日常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微信上晒他自己亲手做的美食的照片,仍然是上海人爱吃的样式,手法越来越纯熟。周末的时候,他会带着家人去旅游,也让他的摄影技术有了展现的机会。看着照片上James拥着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照片,我的耳边仿佛还在回响周华健歌曲的旋律,我很想对他说一句,我还记得呢。

附周华健《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歌词:

灯熄灭了

月亮是寂寞的眼

静静看着谁孤枕难眠

远处传来那首熟悉的歌

那些心声为何那样微弱

很久不见

你现在都还好吗

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

你曾说过你不愿一个人

我们都活在这个城市里面

却为何没有再见面

却只和陌生人擦肩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牵动我们共同过去记忆它不会沉默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记着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最真的梦

你现在还记得吗

你如今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天空下着一样冷冷的雨

落在同样的世界昨天已越来越遥远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牵动我们共同过去记忆从未沉默过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记着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

随着我们生命起伏一起唱的主题歌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突然想起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我现在唱的这首歌若是让你想起了我

涌上来的若是寂寞我想知道为什么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突然想起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这么一个我

我现在唱的这首歌就代表我对你诉说

就算日子匆匆过去我们曾一起走过

我现在唱的这首歌就代表我对你诉说

就算日子匆匆过去我们曾走过

就算日子匆匆过去我们曾走过

走过

上课记

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向南去大约十公里,就是我的大学母校。这所学校如今更像一座大公园,周日的时候如果阳光好,我还会带着孩子们跑到那里的草坪上嬉戏。如今的南区和新建的东区相比显得有些陈旧,但是这种陈旧倒是有另外一份别致。仰思坪上跑来跑去的都是追逐鸽子的小孩子,身后紧紧跟着的也大都是毕业于这里的年轻家长。我们像当年一样在思源湖边看鸽子从下院楼顶的鸽笼飞进飞出,思源湖畔依然杨柳依依,白色的程及美术馆、褐红色的包图和连成一片的中、下院倒映在湖中,湖水清澈,依稀还能看到我们当年坐在湖边沉思或者散步的身影。

褐红色的上、中、下院教学楼如今因为时间比较久,外立面上不少的地方能看得见风雨侵蚀的痕迹。教学楼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徐汇老校区有创校之初建立的“上院”,因此这里新建成的两幢教学楼就分别叫作了中院和下院。其实也很难区别开这两幢建筑,它们都是只有三至四层的矮楼,中间有曲折的回廊把它们连成一片,下雨天一节课上完跑去下一间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可以从容行走而不至于淋湿衣服。而两幢教学楼的外墙是深沉的褐红色,和校外鳞次栉比带有玻璃幕墙耀眼的建筑截然不同,显得严肃而又透着雅致。

1998年秋天,刚入学的我们站在阶梯教室门口等待开门进去上课。那时候同学相互之间不是很熟悉,大家友好又矜持地站在回廊下,对“中院”这个奇怪的名称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一位男生说那是不是跟美国议院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啊,这样蹩脚的说法换来一阵哄笑,我们笑得很不自然,对面的女生并没有因此而看我们一眼,让我们的愿望落了空。有两位女生牵着手,花蝴蝶一般跑了过来,我们的视线也因此变得不太专注,直到她们跑进一堆叽叽喳喳的女生当中去。

我们很快就适应了学校上课的节奏,也很少再像当初那样傻乎乎地等在教室的门口了——我们往往是头天晚上就跑去占好了座位,第二天只要按时到教室就能从容不迫地坐到前三排的好位子。占座的情况愈演愈烈,常常发生在几个班级同时上课的阶梯教室,后来的同学看到一个空位预备就要坐下去,旁边马上有一位同学礼貌地说,同学,这儿有人。可是他旁边明明只有一张纸,哪里来的人呢?可是并不是你白日见鬼,那张纸的确就代表一位占座的同学,它是从最早的一本教科书一册练习本演变过来的,虽然很奇怪让人不太服气,可是你也只能嘟嘟囔囔拿起课本走到后面去。帮忙占座的事情往往由几位“别有居心”的同学去完成,其实他们只想帮某几位心仪的女同学占座,可是保不准这几位女同学还带着几位女朋友,加上占座的男生自己身边还有一帮嘴上不留情的兄弟,所以他们索性一占就占上整整三排的位子。每个班都有这么几位,可是前三排的位子只有那么三排,竞争是避免不了的事情,最后发展的结果就是,几位身手敏捷的兄弟头天晚上就从窗户爬进去,在前三排抢先摊上占座用的笔记本。

中院的阶梯教室有一架钢琴,从我们开学就一直安放在教室前面靠左的角落,每天中午的时候就有一些爱好音乐的同学过来练习。有时候有好几位同时来,于是后面到的就会捧着白瓷的饭盆在一旁边吃边等;有时候甚至来了一个组合,一人弹钢琴,另外一个人吊嗓子,咿咿呀呀地。下午如果有课而我们又到得比较早,就摊开笔记本在这钢琴声中温习功课。有一个女孩子,她来弹钢琴的时候和我们的课正好重叠,因此我们都认识她。有时候她在那儿叮叮咚咚地弹,我们就远远地坐在那儿评点,一曲弹罢还会跟着起哄,喊再来一首,女孩却合上钢琴,冲我们微微一笑,拿上搪瓷饭盆袅袅婷婷地走了。

上课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位,坐在前排的位子上,目不转睛地听教授们讲课。他们的笔记记得也好,老师讲的重点全都有,到了期末考试,他们总是排在前几名的位置。大部分的人却并不觉得听课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他们中间一般人只是因为这是课业的要求而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教室中间的位子,上课的时候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走神,一学期下来课程倒也可以马马虎虎学到大概。而教室后面的位子,班级里最有趣的人都会选择坐在那里。那时候还没有移动互联网,可是教室的后排还是充满着欢乐:这里有看不完的报纸和口口相传的八卦新闻,内容涵盖体育、政治、军事和经济。学校给每个班级都免费订阅了《青年报》,一份报纸不够看,那就拆开来一人一张,最紧俏的时候一张报纸还可以从中缝撕开两个人同时看。反正教授们在讲台上讲得自得其乐唾沫横飞,只有当后排过分嘈杂才能把他们从自己的世界里拖出来,象征性地朝后排的人群放射出威胁的眼神。

上课迟到是免不了的事情,尤其是早上第一节课,上课铃响了同学们一群一群地拎着早饭跑进来。脾气好的教授会笑容可掬地立在那里看着同学们慢慢安静下来,最后关上门转过身开始正式上课。但也有那么几位,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室,坚持要用点名的方式来震慑一下,于是花十五分钟的时间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点下去,有好几位同学恰好刚刚跑到门口就被点到名字,一边跑一边喊“到”。点完名字后才赶到的同学,只能忐忑地先上课,课间的时候一窝蜂跑上去央求教授手下留情。大多数的教授都会法外开恩,一边说“下次早点到啊”一边把名字旁边的红钩抹去。不过也有比较难搞的老师,很较真,令学生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大学里的老师到底还是有趣的居多。我们有两门专业课,同时在一个上午上课,这两位教授据说互相不买账,一位老师觉得另外一位老师死板学究,另外一位觉得这一位世故圆滑,课间交接的时候只是勉强互相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同学们都很好奇他俩的过节,但到毕业也没了解到个子丑寅卯。这两位老师上课其实都很受大家的欢迎,“死板学究”的那位在国际上都有很高的声誉,讲的内容远远超出课本的内容,渊博的知识让大家受益匪浅;“世故圆滑”的那位据说不太专注于学术,却能和学生打成一片,把一门简单的课程讲得绘声绘色精彩非凡。我们一边欣赏他们给我们上的课,一边欣赏他们之间的暗战,倒也十分有趣。这两位老师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却一反唱反调的常态,都给我们打了很好的分数,让大家那年过年都很开心。

教授们期末的时候给学生打出分数,学生也会给老师们一个评定,这是交大历来的规矩。我们在校的那几年,有一位老师,受到了几乎全校学生的追捧,那就是教军事理论的孙大校。他并不是学校的专任教授,拥有大校军衔据说是真的。军事理论课两个星期才上一次,总是令人期待。孙大校很魁梧,花白的头发,讲课的时候很精神,声音洪亮语气坚定,很有军人气质。但他的课一点儿也不刻板,内容真是包罗万象。他对各大战役了如指掌,对每个国家的军事策略如数家珍,讲的时候又很风趣,旁征博引,不要说我们这些弱冠男儿,即使是女生们也被他迷倒了。他的课现在想来,真像是一场关于军事的脱口秀。孙大校在课上既着重于激起我们的爱国热情又不至于盲目狂热,说得深入浅出有理有据。比如有一次,他对比中美两国的导弹实力,他说美国的导弹头有几千枚,而中国的只有一百多枚。同学们一片唏嘘。孙大校停一下,说,导弹头的问题是有没有的问题,真打起仗来准头才是关键,跟多少没有太大的关系。一番话说完,同学们哄堂大笑,热烈鼓掌,当时的情景至今我都还记得。

理工科的教授几乎无一例外,讲课认真的多风趣的少,反倒是几门人文学科的课程让大家格外难忘。我记得大二开始,所有的学生都要上“邓小平理论”这门课。从小到大,政治课都是枯燥有余趣味不足的,然而为我们上“邓小平理论”的教授却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位老师我如今忘了他的姓名了,当时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大脑门锃亮,有些谢顶,穿着比较随意,整个的外形像极了已故作家王小波的那张著名肖像。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政治意义上的“右派”,知识相当丰富,没有一堂课是照着书上讲的,但是又从来不会离开书本上的大纲。讲课的时候,他松松垮垮地站在教室前面,随手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来一张纸条就开始讲,他的特色是冷幽默,与现行政治体系保持一段距离但又不刻意冒犯。纸条上大概是一些案例或者理论点,一张小纸条能讲半小时,半小时讲完,随手从另外一个口袋摸出来又一张纸条,一个新的话题又开始了。这位老师到期末的时候宣布考试全部开卷,他认为政治理论的学习根本无须死记硬背,对着课本抄一抄反而能增强我们的记忆。这门课程是如此有趣,让一堂政治课也无人缺席,这位教授所拥有的扎实功底令人自叹不如。他一直对学生不冷不热,然而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只是可惜的是,到课程结束我们都没有人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这样带着一堆纸条来,下课了合上书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