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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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告白(5)

我总觉得不可理解,为什么几乎每一个有写作能力的人都能在痛苦中将痛苦客观化。比如说我在苦恼中(其时苦恼也许仍在脑袋里火烧火燎)竟能坐下来并书面告诉人家:我是苦恼的。是的,我还能更进一步,根据自己似乎与这苦恼完全无联系的才能选择各种华丽的辞藻,简单地或反思地或奏响所有联想的管弦乐器让思路驰骋。而这样的表达绝非谎言,它平息不了痛苦,它只不过是力量的残余,是痛苦将我的一切力量挖出来并显然消耗得干干净净之时,出于仁慈而留下来的一点儿力量。那么这残余的是什么呢?

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

9月25日

一时的满足我还能从像《乡村医生》那样的作品中获得,前提是,这样的作品要能够写成功(机会飘忽不定)。至于幸福,却只有在我能够将世界升华到纯洁、真实、不变的境界时才能获得。

9月28日

倘若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的,就会发现,我所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好人和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而是截然相反:纵览一下人与兽的群体,认识他们根本的嗜好、愿望、道德理想,追溯到它们的本源——那些简单的规范,我自己也尽快朝他们所去的方向发展,以求所有人对我都满意。这样使人满意(这里出现了飞跃),即,我既不失去大家的爱,又作为唯一不用下油锅的罪人,能够公开地,当着所有人的眼睛,将居于我内心的卑劣的东西抖搂出来。总而言之,我所关心的唯有人类的法庭,而且我想欺骗这个法庭,当然是无骗局的欺骗。

10月8日

狄更斯的《科波菲尔》(《司炉》就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已计划的长篇小说更是如此)。箱子的故事,施福者与施魔者、下等劳动、农庄上的女情人、肮脏的房舍等等,首先是方法。我现在看清楚了,我原来的打算是写一部狄更斯式的长篇小说,只是用我取自时代的更强的烛照和用我自身较弱的微光来丰富它。狄更斯的作品是富源和毫无阻挡的巨流,不过随之而来也有一些无力得可怕的场合,他只是疲惫地将已经获得的东西搅和一番。毫无意义的整体给人以野蛮的印象。显然,多亏我缺乏魄力和由于模仿所受到的教训才避免了这样的野蛮。被感情所淹没的表情后面是冷酷。这些粗糙刻划的大木块,它们人为地被钉在每个人的身上,没有这些木块当梯子,狄更斯根本不可能顺着他的故事爬上去(在模糊运用抽象譬喻方面瓦尔泽与他相仿)。

1918年

2月4日

长时间躺着,睡不着,斗争意识产生了。

在一个谎言的世界上,谎言不会被其对立面赶出这个世界,而只有一个真理的世界才会被赶走。

永恒可不是时间上的静止。

在永恒的概念问题上令人烦难的是:那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解释必须在永恒中经历时间并从中得出我们自己的合理解释,就像我们这样。

一代一代的链条不是你的本质的链条,但确是现存的各种关系。——哪些关系?——一代代的死亡就像你一生的一个个瞬间。——区别就在这里面。

生活叫做:置身于生活之中,用我们在其中创造了生活的眼光看生活。

你在某种意义上否定这个世界的存在。你把生存解释为一种休息,一种运动中的休息。

你能够遏制世界的苦难,这是你分内的事,也是符合你的天性的,但也许还是这种遏制是你唯一能够避免的苦难。

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

我从生活的需求方面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带来,就我所知,我与生倶来拥有的仅仅是人类的普遍弱点。我用这种弱点(从这一点上说,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时代的消极的东西狠狠地吸收了进来。这个时代与我可贴近呢,我从未与之斗争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倒有资格代表它。对于这个时代的那微不足道的积极东西,以及对于那成为另一极端、反而变成积极的消极事物,我一份遗产也没有。

1921年

10月17日

我没有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与此有关,身体我也任其垮下去,在这后头可能有一种打算。我保持不受干扰的状态,一个有用而健康的男子的生活欢乐分散不了我的心。好像疾病和绝望同样丝毫改变不了我什么!

本来我是能够用各种方式使这一想法臻于完善,从而朝着于我有利的方向把它贯彻到底的。但是我不敢那样做,并且不相信——至少今天和平时大多数时候都不相信有任何对我有利的解决。

我不羡慕个别的夫妇,我羡慕的是所有的夫妇——即使我羡慕的仅是一对夫妇,则实际上我羡慕的是整个婚姻幸福的千姿百态。只生活在一种婚姻的幸福中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说不定也会使我绝望。

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况与我相似,可是我能够想象这样的人的存在;但如果说有一只神秘的乌鸦不停地围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旋,就像它围着我的脑袋飞旋一样,那我就连想象都办不到了。

10月19日

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墟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见异于并多于其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这里的先决条件是,他不需要将双手和超过他所拥有的力量全部用来同绝望作斗争。

12月6日

摘自一封信:“在这个悲哀的冬天我以此取暖。”譬喻是使我对写作绝望的许多因素之一。写作之不能独立,对烧火的侍女的依赖,对在炉旁取暖的猫的依赖,甚至对取暖的可怜的老人的依赖。所有这一切都是独立的、自成章法的行为。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

存在于自身之中,它是乐趣和绝望。

1922年

1月16日

最近这个星期就像遭遇一场崩溃,和两年前的一天夜里情况一模一样,除此以外从来也没有经历过。一切好像都终结了,包括今天,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两样。这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去理解,而同时似乎也可以这样来解释:

第一,谓之崩溃,即不可能睡,不可能醒,不可能忍受生活,更正确地说,生活的连续性。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内心行进的狂野可能有各种理由,最明显的理由是自我观察。它不让产生安静下来的想法,每一种想法都奋起追赶,以便尔后自己又作为新的自我观察的想法继续让人追赶。

第二,这种追赶是脱离人类的方向的。孤独现在是完全明确无误了,并且在走向极端。这孤独绝大部分从来就是强加于我的,部分是我自找的——然而即使没有强迫又会是别的什么呢。现在,这孤独在向哪里发展?它可以(这看来是最迫不得已的)导致发疯,对此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追赶在我身上进行,并且在撕裂着我。但或者我能——我能吗?哪怕最微小的一部分——维护住自己,因而让赶驮着我走。然后我去向哪里呢?“追赶”只是一个图像,我也可以说“朝最后的尘世边界冲击”,而且是从下面,从人类这方面往上冲击,而由于这也只是一个图像,所以它也可以由从上往下对我的冲击的图像来替代。

这整个文学就是向边界冲击,若不是这期间来了犹太复国主义,它可以很容易地发展成一种新的神秘学说,一种犹太神秘教义。这方面的根苗是存在的。当然,这里需要一种像不可思议似的天才,它把它的根重新扎进古老的时代,或者重新创造古老的时代,为此不是还在竭尽全力,而是才开始竭尽全力。

1月21日

没有先辈,没有婚姻,没有后代,怀着热烈的先辈、婚姻和后代的欲望。它们全都向我伸出手来:先辈、婚姻、后代,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有人工的、可怜的替代物:先辈,婚姻和后代都不例外。人们痉挛地创造了它,然后走开,如果痉挛不曾使人完蛋,那么替代物之令人丧气也会使人完蛋。

1923年

6月12日

最近这些日子真是可怕,时间无法计算,几乎是连续不断。散步,夜晚,白天,什么能力都没有,有的只是感受疼痛的能力。

确实呢。没什么“确实呢”,你是这样战战兢兢地、紧张地看着我,明信片上的克里察诺夫斯卡娅站在我面前。

写东西时越来越害怕。这是可以理解的。每句话,在妖魔的手中转过来,翻过去(多变正是妖魔的手的典型特征),变成矛,掉过头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像这样的评语是十分特殊的。这情况将永远这样下去。可以聊以自慰的只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事情正在发生。你的意志只能起微不足道的作用。胜于自慰的是:你也有武器。

叶廷芳 黎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