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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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告白(4)

爱国主义的游行。市长的讲话。然后他消失了,然后其他人出场,德语口号:“我们热爱的君主万岁,万万岁!”我站在一边看着,射出恶狠狠的目光。这类游行是战争之最令人讨厌的伴随现象之一。这是由犹太商人们发起的,他们一会儿是德国人,一会儿是捷克人,虽然自己这么认为,但从来不能像现在这样扯着嗓门喊出来。当然他们也吸引了一些人加入进来。组织得不错。这将每天晚上来一次,明天星期日将举行两次。

12月20日

马克斯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由是:陀氏让精神上有病的人出现得太多了。完全不正确。病症无非是一种性格刻画的手段,而且是一种非常细腻、非常有用的手段。举例说,你必定向来都要在背后议论某个人,说他头脑简单,像傻瓜蛋似的,而如果他心目中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核心的话,则那个人就会正式被鼓吹为“最高成就”。陀氏的性格化方法在这方面的意义就好比朋友间说骂人的话。假如他们相互说“你是个笨蛋”,那他们并不是认为别人真的是一个笨蛋,并由于这一友谊而使自己受到侮辱,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许多企图的一种无限混合的表现,如果不只是开下玩笑的话。例如卡拉马佐夫的父亲就绝对不是傻瓜,而是一个非常聪明、几乎与伊凡不相上下的人,当然是个坏人,举例说,无论如何他比那位没有被作者抨击过的堂兄弟或者侄子,即那位在他面前感到如此高贵的地主要聪明得多。

1915年

1月24日

同F.在博登巴赫。我相信,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结合,但我既不敢对她说,也不敢在关键性的时刻对我自己说。于是我还是瞒着她,哄着她,这是多么荒唐,这每天都在使我变老变僵。当我试探着发现她也在遭罪,但同时心情又平静和愉快时,我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不能再通过写这么多信来折磨自己了,最好只是偶然会面,把这作为过渡,要不,难道我会认为,我将会从这儿解脱自己,只以写作为生,到外国或其他什么地方去同F.秘密地生活。此外,我们都觉得双方没有任何变化。两人都在暗中想对方还是那么顽固,那么铁石心肠。我要过一种奇妙的、一切为我的工作设想的生活,我对我这个要求毫不让步,而她呢,好像对我一切无声的请求都听不见似的,她要的是平庸的生活标准:舒适的住房,兴趣向着工厂,保证充分的饮食,晚上十一点上床睡觉,带暖气的房间,她把我那三个月来一直快一个半小时的表拨到了准确的时刻上。她占着理,而且将继续占着理,当我对跑堂说“到没人看那份报纸了,请您把它带给我”时,她作了纠正,她是占理的。但当她说到理想的住房设备的“个人特点”时(这几个字是带着嘎嘎的声音说出来的),我却作不了任何更正。她说我的两个大妹妹“浅薄”,对最小的那个她问都不问。对我的工作她几乎毫不关心,也看不出有什么理解。这是一个方面。

我还是这样无能和麻木;本来不应该浪费时间去考虑别的,而应该集中考虑一下,怎么竟然有人有兴趣用小指头来碰我。我把胸中呼出的寒气接连呵到了三种不同的人的脸上。那是黑勒劳尔一家、在博登巴赫的R.一家和F.。

F.说:“我们一起在这儿多好啊。”我不作声,好像她感叹地喊出这句话时我的听觉失灵了。我们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待了两个小时。围绕着我的只有枯燥和孤寂。我们在一起时我从来未能自由地呼吸过,没有过片刻的好时光。像我在楚克曼特尔和利瓦两地所经历过的、跟一个心爱的女子的那种甜蜜关系,我在F.面前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除了通信之外。我在她面前只有无穷的钦佩、顺从、同情、绝望和自卑。我也给她朗读,句子可恶地乱成一堆,对听者没有任何影响,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默默地接受着。有一次她要求让她带走一份手稿,并允许她把它抄下来,而且心情急切。在听那个看门人的故事时,她表现了较大的兴趣和较好的观察力。那时我才开始理解这故事的含义,而她也正确地理解了它,接着我们对它进行了粗粗的评论,是我开的头。

别人一定难以相信,我在同人家说话时会那么困难。其原因是我的思想,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我的意识内涵是非常蒙的。在只涉及我自己的时候,我可以很安然,有时甚至很满足。但人与人的对话需要尖锐性、肯定性和连续性,这些东西是我所没有的。谁也不会愿意同我一起处在朦胧的雾中;即使他愿意,我也不能把雾从额头里赶出来,如果它在两个人中间自己消散了,那也什么都不存在了。F.绕远道来到博登巴赫,为办护照花了不少力气,又不得不忍受刚度过不眠之夜的我,甚至还要听一次朗诵,而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她对此是否也像我一样感到很受罪呢?肯定不会,即使假设她同我一样敏感也不会。她毕竟没有负罪感啊。

我的这一论断是正确的,大家也承认是正确的:每个人都爱另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但作为本来面目的他自己,却觉得是不能与他人共同生活的。

一组矛盾:W.博士想让我相信F.是可憎的;F.想让我相信W.是可憎的:二者我都相信也都爱,或者说是在朝这方面努力。

1916年

4月19日

他想打开通向过道的门,但它抗拒着。他看看上面,看看下面,找不到障碍何在。门也没有锁上,钥匙就插在锁眼里,假如有人试图从外面锁上门,钥匙就会被顶出来。再说谁又会来锁门呢?他用膝盖撞门,只听毛玻璃哗哗作响,可是门仍纹丝不动。瞧吧。

他回到房间里,走到阳台上向下面大街上望去。还没来得及用自己的思想来理解上面那普通的下午生活场面,他就又回到门边去再度试着开门。但是不必试了,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几乎用不着去推,随着从阳台上吹入的风,它飞速散开了;毫不费劲,就像跟小孩子开玩笑,让小孩子去碰门把,而实际上是大人在暗中拧动。于是他进入了走道。

7月5日

共同生活的艰难;为陌生、同情、快感、胆怯、虚荣所迫,只有在底下深处也许流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它能够对爱情这一称号当之无愧,但它是无法寻到的,仅在某个瞬间的瞬间向上面闪一下光。

7月20日

如果我被判决了,那么我就不仅仅被判完蛋,而且被判处抗争到底。

1917年

8月3日

我又一次竭尽全力冲着世界大叫;然后他们塞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手和脚,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块布。我被好几次翻过来又折过去,我被拽着坐直了,又被放倒,这又有好几回,他们一下一下狠狠地揪着我的腿,疼得我挺直了身子,他们让我在地上静挣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用什么尖的东西深深地扎在我身上,一会儿扎这儿,一会扎那儿,他们随心所欲,叫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个大十字街口,但是明天新登基的皇帝要来了,我得离开我的位置。我对我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插手,这既是我的原则,也是出于反感。我已经很久不乞讨了;那些长期以来总是从这儿走过的人还是赐我一些钱,出自习惯,出自忠诚,出自熟人关系;那些新来到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我身边放着一个小筐,每个人都随自己的美意向里面扔钱。正因为我对谁都不关心,对街上的喧嚣和胡闹都投以平静的目光,并保持平静的心灵,所以我对一切同我、同我的地位、同我的合理要求有关的事比任何人都理解。对这些问题是无须争论的,它只能适合于我的意见。因此,今天早晨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他当然很熟悉我,我当然也从来没有察觉过他,他在我面前站住了,说道:“明天皇帝要经过这儿;谅你明天也不敢到这里来了。”我用这个问题回答他:“你多大岁数?”

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