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像地狱的沉沦:卡夫卡散文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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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致友人书信(4)

对奥斯卡的过敏我是这样理解的(有一点先要说明一下:不应该把他和某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硬捏合在一起,而那另一个人至少在他眼中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他感到非常痛苦(被逼着去做从一开始他就认为不对的事情),而他不愿停留在自我折磨上,因而也给了你一点折磨。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能理解他,而且不认为这些事情是无足轻重的。从皮克那里我幸运地尚未收到任何东西,即使收到来信,对那要求可能也会愉快地予以拒绝。拒绝的诱惑力不会把我引入歧途,但力量确实很大。对你这种诱惑力是不会起作用的(我从莱斯出版社那儿得到一封友好的约稿信,而从沃尔夫那儿第一次清样寄出后却毫无信息)。李卜施托克对你的评论是令人讨厌的怒火爆发,其文笔的可厌也同《耶奴发》(刊物)上的其他批判文章不同。据我的感觉,答复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帮了他的忙,通过这答复,读者才意识到,原来对这玩意儿也可以讨论。

祝你在德国一切顺利,旅途愉快!

你的 弗兰茨

1918年3月初于屈劳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奥斯卡·波拉克

亲爱的奥斯卡!

对于你离开这儿,我也许是高兴的。这就像人们看到有人爬到月亮上去,以便从那儿往回看时的那种高兴心情。因为这种被人从这样一个高度和远处观察的意识使人们多多少少放下心来,由于在天文台里听不到月球上的笑声,所以不必担心自己的动作和言谈以及愿望过于滑稽或荒唐。

我们像林中迷误的孩子一样孤独。当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时,你知道什么是我心中的痛苦,而我又知道什么是你的痛苦呢?假如我跪倒在你面前,哭着倾诉,你又能了解多少我的情况呢?无非就像某人向你倾诉地狱里是酷热、可怕的时候,你从中所获得的对地狱的了解一样。仅为此缘故,我们面对面站立时就应该互相敬畏,互相思虑,互相挚爱,就像站在地狱入口处那样。

假如有人,比如说你,死去一段时间,就有这么一个好处,所有人际关系(当人们身在其中时,它们必然会变得模糊)会突然处于一种善良的或凶狠的光线照耀下,显得清清楚楚。在劫后余生者身上也会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

在所有年轻人中我实际上只跟你讲过话,如果说我也同别人谈过话,那也只不过是顺便的,或者为你的缘故,或者通过你或者与你有关。除了其他好处,你对我来说也有点像一扇窗,我透过这扇窗可以俯瞰大街小巷。只有我一个人时可办不到,尽管我个子挺高,但还够不着窗台。

现在情况当然就不同了。我现在也同别人讲话,比同你谈时嘴舌笨拙些,但相对而言比较无拘无束,而我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在这种时候你就站在我的面前。在这座对你是陌生的城市中,有一些相当聪明的人,你在他们心目中是值得崇敬的对象。而我的虚荣心使我为此感到高兴。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性格内向还是因为你看上去内向,还是故意这么表现,还是让人这么感觉,还是真的给人以这种印象,反正有些人认为你撇下了他们,其实说到底你只是撇下了那个姑娘。

你的信是半悲半喜的。你没有到那小伙子那儿去,而是去了原野中、森林里。但你看到了她,我们只不过稍稍见识过她的春天和夏天,但对她的秋天,她的冬天,我们知道得太少,就像我们对我们心中的上帝所知道的那么少一样。

今天是星期日,不断有商贩从温策尔广场走下来,穿过格拉本,在星期日的寂静中呼喊。我相信他们红色的丁香花,他们愚蠢的犹太人面孔和他们的叫喊是某种充满意义的事物,就好像是一个孩子想上天,因为人家没把板凳拿给他而大呼小叫。但他实际上根本不想上天。而其他人走在格拉本,对商贩的举止报以微笑,因为他们自己不懂得如何消受星期天,假如我有勇气并且不陪着笑,我真想给他们一顿耳光。但是在你们宫殿中,你可以尽情地笑,因为就像你在信中写到的那样,那里的天空离大地很近。

我在读费希纳尔、艾卡特。有的书让人觉得就像是在自己的宫殿中打开陌生的大厅之门的钥匙。

我想要为你朗诵的和将要寄给你的东西是《孩子与城市》一书中的若干篇章,这本书我自己手头也是零散不全的。要寄给你,我就必须给它加上标题,而这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我将随每封信寄几页给你(如果看不到明显的进展,那么我对此的兴趣会马上丧失了),然后你可将它们连贯起来读。第一篇将随下一封信寄出。

此外,已有一段时间什么都没写了。我的处境是: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我必须写。这是永恒的拉锯战,而最终上帝毕竟更强大,这里边的不幸之多超出你的想象。我心中那么多力量被拴在了桩子上,这个桩子也许会长成一棵绿色的树,如果将这些力量解开,或许会于我于国有益。但是靠抱怨是震不掉挂在脖子上的磨盘的,尤其是,假如本人喜欢这些磨盘的话。

你的弗兰茨

1903年11月9日

亲爱的奥斯卡:

你给我写了一封亲切的信,对这样的信应该马上答复,要么就干脆不答复。而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天,我却还没有给你写信,这本来是不可原谅的,不过我有理由。第一,我想给你写一封经过深思熟虑的信,因为我觉得这封回信比以前写给你的信都要重要(可惜我没有及时这么做);第二,我一口气读完了黑贝尔的日记(近1800页),以前我总是抽读一些,因此总感到没有味道。可这回我前后连起来读,一开始完全是消遣性的,但后来终于产生了这么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成了穴居人。刚开始时为了好玩把一块大石头在洞口翻来翻去,但当这块大石头挡住了洞内的光线,堵住了空气时,我不禁慌了,使出奇怪的狠劲,想要把这大石头推开。但这时大石头重了十倍,而这个人必须在恐惧中使出浑身的力量,才有可能重见阳光,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这些天我根本无力拿笔,因为看着这么一种生活天衣无缝地不断向上高耸,高得用望远镜几乎都看不见顶,良心就平静不下来。可是良心上如果有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倒是有益的,这样它对每挨一口咬都会更加敏感。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的和刺人的书。如果我们读一本书,它不能在我们脑门上击一猛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或者像你信中所说的,读了能使我们愉快?上帝,没有书,我们也未必不愉快,而那种使我们愉快的书必要时我们自己都能写出来。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一样,就像我们被驱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我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你是愉快的啊,你的信闪耀着愉快的光辉。我想,以前你只是由于交际方面的失败有过不愉快,这很自然,在阴影中是晒不着太阳的。但是你不会相信我对你的愉快是有过错的。极而言之不妨打个这样的比方:一个智者对自己的智慧一无所知,他跟一个傻子见面了,并同他说了一会话,谈的似乎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当谈话结束,傻子要回家了——他住在一个鸽子笼里——,那智者突然拥抱他,吻他,叫道:谢谢,谢谢,谢谢。为什么呢?因为傻子竟然傻到这种地步:使得智者看到了他的智慧。

我觉得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而必须请求你的谅解似的。但我不知道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的 弗兰茨

1904年1月27日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海德薇希·W.

你,亲爱的,我感到疲劳,也许有点不舒服。现在我开始工作了,并试图通过在办公室里给你写信,使办公室变得亲切一些。而围绕我的一切都臣服于你。桌子几乎热恋似的紧贴着纸,笔卧在大拇指和食指间的凹处,像个甘愿效劳的孩子,而钟敲打着,犹如一只小鸟。

然而我却觉得我是在一场战争中给你写信,或者是处在一些难以想象的事件中,它们之间的联系太离奇,而它们的速度忽快忽慢,极难捉摸。卷入了最烦人的工作,我忍受着……

晚上11点

现在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它有这么一个开端和这么一个结束,尽管它是不配有这样的开端和结束的。但实际上,从我的写作被打断以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尽管现在我的左边是敞开的窗户,星星在窗外闪烁,我还是接着上面那个想好了而没有写完的句子写下去。

我忍受着头疼,就这样从一个坚决的决定到另一个同样坚决的,然而截然相反的决定。而所有这些决定都生气勃勃,都会迸发出希望的和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的火花,这种后果之令人困惑比起那些决定之令人困惑还要叫人气恼。我像子弹一般从一个决定飞向另一个,汇聚起来的激动来自我的斗争中的士兵、旁观者、子弹和将军,这种激动令我浑身颤抖。

但你却要我根本别牵挂你,要我让感情作一番长途散步而变得既疲乏又满足,而你自己却不断地自寻烦恼,为了冬天可能会冷的缘故,在夏天就给自己穿上裘皮大衣。

此外,我没有社交活动,没有分散愁绪的机会;我整夜整夜待在小阳台上,俯瞰着河流,我甚至不阅读工人报纸,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几年前我写过这么一首诗:

在黄昏的夕阳下

我们曲着背坐在

板凳上,四周绿草如茵。

我们的胳膊无力地下垂着,

我们的眼睛忧伤地眨动着。

行人穿着各色衣服,

在石子路上摇晃着漫步,

头顶是广大的天空,

它从远山伸向更远的山巅;

山外有山天外还有天。

所以我连你所要求的对人的那种兴趣都没有。你该看见了,我是一个可笑的人;如果你有点喜欢我,那无非是怜悯,属于我的分下的是畏惧。信中的相会是多么虚妄,就像波涛拍岸,就像远隔重洋的两个人。笔从所有字母的斜坡上滑下来,就这样结束了,天气

很凉,我该钻进我那空被窝了。

你的 弗兰茨

1907年8月29日于布拉格

亲爱的,现在我忽然置身于办公室内的打字机音乐中,匆匆忙忙地打着,夹带着优雅的错误。我早就应该对你的来信表示感谢了,但这会儿已经又迟了。可是我相信,你在这方面已经永远地原谅了我,因为如果我身体情况正常,我早就写了——这由来已久,但当时并不急迫——否则回信就慢。无论在你的信中你对我是多么热情,你却忘了为我的那种恨不得一头扎入任何一处马路里而不再拔出来的劲头恭维一番。我迄今为止都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时有间歇,因为在寻常的年头造一顶轿子并不困难,坐在轿子里,可以感觉到由善的精灵们抬着穿过大街。假如何时(我本想继续这么写下去,但已到八点一刻,我得回家了),假如何时一根木头断了,即使是刮风下雨,坐轿人反正是被扔在了乡村公路上,一筹莫展,远离想要前往的幽灵般的城市。请允许我把这类故事蒙在头上,就像一个病人把床单和被子一股脑儿地盖在身上一样。

上面这段早就写好,而今天又收到了你的来信,亲爱的。

但愿现在第三封信已开始写了,三封信中也许总有一封会使这个激动的、过度紧张的孩子平静下来。不是吗,我们现在走到蓝、褐、黑的三封信的旗帜下,一起说出这句话,注意每一个词都说得恰如其分:“这生活是令人恶心的。”不错,它是令人恶心的,但在两个人同时讲时,程度就不那么严重了。因为一旦甲爆发的感情波及乙,即为后者所阻,不再扩展,而人们一定这么说:“这‘令人恶心的生活’她讲得多好,边讲还边跺脚。”这个世界是可悲的,但却是一种泛出红光的可悲,有生气的可悲离幸福难道还远吗?

你知道吗?我度过了可恶的一周,办公室里事情多得做不完,也许从现在起将一直这样了,不错,人要对得起他的坟墓,再加上别的事,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简而言之,人们把我像一头野兽一样撵来撵去,由于我根本不是野兽,所以我会多么劳累就可想而知了。上星期我名副其实地属于我居住的这条街,我把它称为“自杀者的助跑街”,因为这条街坦坦荡荡地通向河边,那里将建一座桥,在对岸由山丘和花园构成的百乐宫下面将挖一条隧道,工程完毕后就可以走出这条街、过桥,然后在百乐宫下面散步。但目前立着的只有桥的架构,这条街仅通到河边。但这一切只是开玩笑,因为无论何时,过桥走上百乐宫总比投河进天堂要美妙些。

我理解你的处境,你要学的东西是稀奇古怪的,即使没有人哪怕对你说一句责备的话,你就会紧张不安。可是你瞧,无论如何你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你有一个目的,它不会离开你,它就像一个姑娘,即使你抗拒,她仍然会给你带来幸福,而我将永远是一个响陀螺,顶多使走近我的人的耳膜感到一阵痛苦,仅此而已。

我很高兴在你的信中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错误,这一点你自己马上就不得不承认,因为本周在我们这里只有一个节日,另一个日子一定是下奥地利〔州〕的独家幸福;在这方面你不能同我争论,因为我记住了五月初以前的所有节日。在所有其他方面你都有权利同我争论,或者更糟的是,你甚至可以拒不同我争论,但我在此顺便请求你别这么干。

你的 弗兰茨

〔估计为1908年初于布拉格〕

叶廷芳 黎奇 译

致格蕾特·布洛赫

亲爱的格蕾特小姐:

那么累吗?您竟然将在您无法入睡的这个公寓里再住三个星期?这是女房东算盘太精,而为您考虑得太少的缘故。我感到遗憾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