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勿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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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信到来的途中

尽管父母都健在,不知为何,在鞠子很小的时候,她便被送到了离东京很远的一个海边别墅里,她在那里一直住到开始懂事为止。

十四岁那年春天,鞠子因为要进女子学校,所以暂时寄居在东京的家中。那家的夫妇看起来像是鞠子的父母,然而,却无人提起此事,因此鞠子也不便问起。

那个家庭中,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和一个九岁的小男孩。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叫作京子。鞠子曾经和京子两人一起照过镜子,比较二人的长相。因为她认为,倘若她们俩是姐妹的话,那一定有某些部位长得相像。于是,她很是认真地观察了一番,觉得她们俩既相像,又一点儿也不相像。

“哎呀,妈妈你真讨厌。这么用力揪人家的头发。”早上去上学前,京子让妈妈给她扎辫子,然后这样撒娇道。这令鞠子很是羡慕。鞠子那种有些自卑,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打理的习惯,不知不觉间被那种什么人、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习惯代替了。京子的圆脸和母亲相似,而鞠子却比较像父亲,有着一张寂寞的鹅蛋脸。她不太爱说话,并且体弱多病,不太讨家人的喜欢。虽然这样,却也并没有人讨厌鞠子。

尤其是父亲与哥哥东一,非常疼爱鞠子。

“哥哥只疼爱鞠子一个人哦。我的鼻子是圆的,所以哥哥不喜欢我。行,你给我记住了!”京子故意在鞠子面前这么说。

“哎呀,哥哥这么说的啊?哥哥真是讨厌呢。”

鞠子只能这么说来安慰京子。

京子,京子,

你这么慌慌张张去哪里呀?

我无法直着走路,

因为我的鼻子

是向左边歪着的。

东一和着节拍唱着,逗弄京子。京子便哭着跑到母亲的房中,叫了起来:“妈妈,哥哥和鞠子欺负我。他们说我的鼻子是歪的。”

对于母亲而言,别人说自己的女儿长得难看也罢了,但自己的孩子也这么说,自然不会开心。而且,还要和生得漂亮的鞠子作比较,母亲的悲伤便化作了愤怒。这是经常会有的事情。

“生得丑俊是无法改变的。还是个小孩子,就这么装模作样的,真是的!”

鞠子最终还是问了自己不想打听和害怕打听的事情。当她听到母亲背地里这么骂自己时,便觉得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无论母亲对自己多么无情,多么憎恨自己,但对鞠子来说,相信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依旧是幸福的。然而,当她得知自己的亲生母亲既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亦未同自己告别,就这样从天地间消失了时,她的内心又是多么的无助和悲伤。

鞠子生病退学,再次回到北方的海岸别墅时,是她刚满十六岁那年的二月。守着别墅的那对老年夫妇的衰弱无力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欣喜地抱着鞠子。对鞠子来说,他们是亲手将自己从小悉心抚养成人的人,但现在被他们这么抱着,却有些不自然。看到离家三年、连拥抱都如此顾忌的长大成人了的鞠子,两位老人又流下泪来。

“听说小姐你身体不好,你婆婆和我日夜挂念你啊。直到见到你,这才放下心来哟。”

“啊,谢谢你们。爷爷,没什么大问题的。我只是不适合待在东京,还是待在你们二老身边最开心。”

“啊,你终于回来了。是呀,是呀,这里可是你生长的故乡呀。故乡是最好的良药。”

鞠子让汽车先开走了,自己和爷爷婆婆一起,走在离停车场有四五町(町,日本的一种长度单位,1公里=9.167町。)路程的田野间的小路上。

“老头子,你先行一步,给小姐放好洗澡水吧。”婆婆提醒道。

“啊,对,对,瞧我这记性。小姐,那我先走一步了。”爷爷诙谐地说道,然后走掉了。

“还是乡下好啊。住在这里的时候,觉得东京是我的故乡,然而去了东京之后,才明白还是这里让我怀念啊!”

鞠子眺望着周围早已见惯了的风景说。

“是啊,是啊。小姐,都说东京是个难以居住的地方,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婆婆这样说着,看着鞠子的脸,仿佛想要读懂她脸上的表情。鞠子察觉到了婆婆的意思,但她现在不想提及,便说:

“没有那种事,婆婆。那里的人都是亲切的。只不过不能像在这里一样无拘无束而已。”

听鞠子这么一说,婆婆又用围裙擦拭着眼泪:“是呀!是呀!像小姐你这样的性格,会更加辛苦吧。”

“啊,已经到了大门前了,婆婆。啊,梅花都开了呢。去年也是开这么早么?”

“是呀,是呀。你爷爷说,今年早开了一周呢。”

“它们是知道我要回来了,才这么拼命地开花的呢。”

“怪不得呢。”婆婆说着也笑了起来。

鞠子并不是需要卧床的那种病人,因此,在与两位老人家相处时,便努力和他们一起开心笑闹。然而,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心情便会突然低落,感到莫名的寂寞。

东一每天都会给她寄信。鞠子顾虑母亲和京子,便每隔三次,故意在回信的收件人中也写上京子的名字。

鞠子感觉自己想要说给东一的话可以写上一百页,然而提笔时,即便是写上一行也要思量又思量,说话也没有重点。

东一的信上,也只是随意写些学校里的事、运动会的事、大街上的事、小狗的事,并未写其他内容。说到自己的事情,便是“昨天晚上准备考试的事情,一直学习到深夜三点,今天在学校里昏昏沉沉的,做错了三道代数题”。诸如此类。即便如此,鞠子也十分开心,东一写的信越长,她便越开心。

鞠子开始每天早晨都期待东一的来信。她穿着桃红色的睡衣,倚在露台的手扶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邮递员到来的方向。这样一站,便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别墅建在山冈上,因此从栏杆望去,可以看到蜿蜒在农田中的白色道路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农田的那头。

那位每天早上都将东一的书信带给鞠子的邮递员,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恰巧与东一年纪相同。他有着看起来不像是农村孩子的纤细修长的手脚和俊美的脸庞。

少年将别墅里的小姐站在露台上一直等待着的书信捏在手中,微笑着从远处走了过来。

“谢谢你啦!”鞠子说着将信接到手中。

“嗯。”少年答道。

看到穿着漂亮的睡衣站在露台上的鞠子,是这个少年最大的喜悦,同时也是这个少年内心的秘密。

鞠子的生活,昨天、今天、明天,并无任何变化,极其单调。等待着东京的来信是她唯一的希望,给来信写回信是她生活的全部。

当站在清晨的露台上,远远地眺望着书信到来的道路时,那位为鞠子带来她翘首以盼的书信的少年邮递员,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等待书信,便是等待那位少年邮递员。在鞠子的心中,已经将书信和邮递员混同在了一起,她在等待着少年那朝气蓬勃的身影。

倘若将这种心情自然而然地表露在她说的话中和她做的动作中,那么邮递员也应该会感受到的。

幸吉——那位少年邮递员,早晨去邮局上班,边分拣今日要送出的信件包裹,边期待着写有“野崎鞠子样(样,日文敬称,放在人名后表示敬意。)”的收信人的书信。倘若那一天没有寄给鞠子的信,幸吉便会非常失望,无法提起精神做事,失魂落魄地在路上走着,甚至会送错信或掉进路边的沟里。因为,如果没有寄给鞠子的书信或包裹,那一天他便见不到鞠子了,而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鞠子的事,心中不禁悲伤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那么期待的人写信呢?如果是我,一定每天给她写三五封信。”

幸吉这样想着,寂寞地回到了家中。吃完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简单粗糙的晚饭后,他便钻到冰冷的被窝中,不停地

思考着。

“能给那位美丽的小姐写信的男子该是怎样的呢?那个叫作东一的男子是怎样的人呢?能让小姐如此等待着书信的他,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幸吉由于羡慕和嫉妒,在床上痛苦地翻来覆去,不停地思考着。然而,一想到自己并不是东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邮递员时,他便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无论怎么说,那都是和幸吉毫不相干的世界。幸吉试图放弃思考,拉上被褥,强迫自己闭上并不发困的眼睛,压抑住自己悲伤的心情。

“那位叫作东一的男子,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是在上大学的自由的学生。只有生在有钱的人家,才能穿着高档的衣服去学校,才能和这么美丽的小姐交往。我如果生在了那样的家庭,也能和东一一样去上学,成为一个上等人。如果这样,便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了。为什么我很早便失去了父亲,在这个贫穷的家庭里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刚刚从小学毕业便成为邮递员?既不能去学校,也不能过绅士般的生活,我就这样一直老去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没有生在那样富裕的家庭里么?为什么我没有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呢?是因为父母生在贫穷的家庭里么?上帝在父母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选在了这样的家庭中么?父母是没有责任的,只是我不幸运而已。这是一种不幸么?我也不清楚。不管怎样,我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悲伤。”

幸吉不停地思考着,思考着。不知何时,母亲已经起床,好像在吧嗒、吧嗒地扇着土制的炭炉。

“幸吉,早饭做好了哟!”

幸吉必须得在七点前赶到邮局上班。

幸吉养了一只从山上捕来的青色小鸟,非常疼爱它。他期待着有一天,它会像俄罗斯童话故事中说的那样,带他去大山里,然后对他说:“你这么疼爱我,作为对你的感谢,我要赐给你幸福。我送给你一根我的羽毛,你将它插到自己的帽子上,念三遍《圣母颂》,你想要的一切便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然而,幸吉的小鸟却一次也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因此,幸运好像不会降临到幸吉身上。

一日,幸吉在给鞠子送信归来的途中,鞠子拜托他帮忙寄一封信出去。这是之前常会发生的事情,收信人地址也像平时那样写着“东京麹町区三番町十五山田东一样收”。信封背后写有“你的玛利寄”的字样。

幸吉迄今为止已经送过很多次这种女子寄给男子,抑或男子寄给女子的信件,他并无特别的感觉,只是例行公事地送信。究竟是为何,今天受鞠子所托的信件却令他的内心如此痛苦。美丽的小姐在这封信中写了什么温柔的话语?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被想要打开这封信看看的欲望和好奇心所驱使,幸吉紧紧地攥着这封信,一路不停地思考着。

偷看别人信件这种事情,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极其不好的。更何况是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偷窥他人的感情呢!即便偷偷地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看了信件的内容,然后再送出去,这种行为也无异于偷窃。

“不行,不行!”幸吉责备着自己,将那封信装入书包中,奔跑起来。

然而,幸吉却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嫉妒的诱惑,他带着那封信回家了。然而,他却仍然没有打开看的勇气。他偷偷地将信夹到了一个旧日记本中。次日,他依旧去邮局上班了。当天并没有鞠子的信件,然而幸吉却觉得自己在鞠子面前是个罪人,觉得自己已经无颜再见鞠子了。幸吉从未有过如此抑郁沉重的心情。倘若立刻将这封信送到邮局,也便没事了,然而幸吉甚至恐惧去看那个笔记本,他已经无法亲手将那封信再次拿出来了。

那是学校开始放寒假的时候,有东京的客人来到了这个海滨别墅。幸吉远远望见他们从停车场乘上了两辆人力车,行驶在通往别墅那条长长的白色道路上。

“一定是那个叫东一的人!”幸吉这样想着。他仿佛看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已经无法用平静的心态看着那条道路的方向了。倘若那个人见到了鞠子,自己偷偷扣下信件的事情便一定会暴露了。

幸吉仿佛行走在不幸的深渊中,步履蹒跚地从通往别墅的那条道路上朝自己家中走去。他怀念着自己曾经那每天都拥有的去见自己思念着的人的希望,怀念着在某一天里,听见那个人对自己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的喜悦心情,走在这条道路上。他想,现在自己在鞠子面前已经是个罪人了,他肯定再也见不到自己日夜思念的鞠子了。幸吉一边怜悯着自己,一边走着。

无论怎么说,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邮递员而已。而且,他犯过的过错已经无法洗清了,他觉得他已经无法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从停在鞠子别墅大门前的车里出来的果然是东一,另外一个人是女佣小梅。

鞠子的喜悦足以使她忘记自己每天清晨在露台等信时的焦急心情和她那不幸的命运。

当天黄昏,东一和鞠子在别墅庭前的海滩上散步。东一首先发现了被冲到沙土上的一具少年的尸体。不知为何,鞠子立刻感觉到那个人便是少年邮递员幸吉。她大吃一惊,紧紧抓住了东一的手。

幸吉很快被附近的人们抱走进行抢救,但却再也没有生还。

听说,少年的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鞠子写给东一的蓝色的信。

有谁能够惩罚这个少年邮递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