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勿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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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法忘却的人们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我曾经乘坐轮船,经由濑户内海,前往朝鲜探望双亲。当船只经过淡路海峡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我从甲板上下来,回到船舱,发现在我床铺旁,有一位年轻的女孩,之前我一直未曾注意到。我吓了一跳。那个女孩儿低垂着眼,一直读着书。原来是喜欢读书的女孩子,我莫名的一阵喜悦。是什么书呢?我不禁想要看一看。然而那个女孩儿仿佛完全不知道她的旁边也有一个爱读书的中学生,一直目不斜视。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便和那个女孩儿聊了起来。那本书叫做《黄菊白菊》,是一本散文集。我也拿出泣堇的《已逝的春天》给她看。被她看到了书中夹着的勿忘草,还有下划线的地方,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船渐渐前行,我们也聊得更加无拘无束。那个女孩儿渐渐地回答得多起来,我渐渐地越讲越少。

也由此知道了她就读于东京的某个宗教学校,如今被伯父带着回长州

城的老家度假,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喜欢文学等情况。

“挺冷的吧。”她说着,将自己的毛毯摊开,一半盖在了我的腿上。那时,我感动得几乎落泪。

当船只抵达安艺吴时,天已经亮了。我们二人登上甲板,眺望着港口静静的晨曦。

“若这艘船从此不停靠在任何港湾,就这样每天每天载着我们俩前行下去该有多好。”“恩!是啊!”那个女孩儿也颇为感慨地回道。

然而,在下一个港口,我就不得不和这个女孩儿说“再见”了。我想了又想,帮女孩儿将行李挪到了舢板上。我们就这样,连互相的名字都没有问,便分别了。现在,我虽然已记不清那个女孩儿的模样,彼时的心情却在心中是如此得鲜明。

将纠结在一起的纺线

剪去扔掉,

唧唧复唧唧,

机杼在歌唱。

那位少女每日唱着这首歌织布。

此时已是盛夏,窗外,开着不知名的花儿的暗色树木甚是茂盛,将织布女的侧脸映照成青白色。

红色的线、青色的线在机杼的飞梭间穿来穿去,仿佛那哀伤的歌声也被织了进去。

“这是给谁缝的和服呀?”我问道。

“这个嘛,”少女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仿佛放弃似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会穿在谁的身上呢?竟然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位织衣服的少女的心,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而言,是如此不可思议。

少女又低垂着头唱起了歌儿:

那大海中的黑暗,

是落雨,

唧唧复唧唧,

机杼在歌唱。

如今,尽管对这位少女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可每思及那哀伤深切的歌声,我就会想起那时的事儿来。

至今依然记得,那是沿着濑户内海的一个叫作牛窗的港口。

蜥蜴的手指是烂的,

我的手指是金手指。

哎呀,哎呀,

草之助的手指要烂掉喽!

其他玩伴和着节拍唱道。

我不知道要是用手指指着蜥蜴,自己的手指便会烂掉。于是,我在路上见到一只蜥蜴,用手指指着它,“啊,蜥蜴!蜥蜴!”地叫了起来。那么我的这根手指会烂掉吗?

啊,惨了,惨了!我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这根手指。如果自己的这根手指烂掉了,就不能用它画画了,也不能用它夹饭团了。

是不是快要烂掉了?我这样想着。活动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发现还能动,还没有腐烂。可是,也许它马上就要烂了呢。如果烂掉了,那可怎么办啊?

“草之助!草之助!”听到有人在喊我。

瓦顶板心泥墙对面的桑田里,一位戴着妻折伞和红色护手套的人朝我摆手。我跑了过去。

那个人没有说话,将熟透了的如血般殷红的桑葚果放在了我的手里。我也没有讲话,吃着这些果实,将烂手指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手指最终还是没有烂掉。

我的村子在山脚下。太阳一落山,周围便会突然暗下来。小酒馆白色的墙壁上,夕阳的余光宛若已死去的萤火虫般,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深秋时节,荞麦花在红色的茎干上瑟瑟发抖。翻越山岭,终于到达村庄的旅人们,看见山岬处点亮的长明灯,便安下心来,开始怀念起了故乡。而那边数着寺庙里敲响的钟声,边回到自己母亲家中的一群孩子,还有那隐约传来的小曲,更足以让旅人的泪水喷涌而出。

七八岁时便去了金山,

不知可挖到了金子,

亦不知是生是死。

两年过去了,

音信全无,

在第三年的三月里的一个夜晚,

我收到了来信

上面写道:你也来吧!

我点亮常夜灯后,有气无力地走在坡路上。这时,我碰到一群旅客。常夜灯的光亮,照着旅人憔悴的脸颊。彼时,旅人的心中,没有功名的都市,没有繁闹的街道,有的只是想要依偎着的故乡的母亲。

她是我在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我一直叫她“小美,小美”。她的衣袖里,总是装有很多红的、青的、紫的毛线。那衣袖里,还有用丝线绕成的手鞠(一种线球。),用友禅绸子布条做成的小布袋。当时,她还会从衣袖里拿出红色墨水写成的一百分的抄写作业给我看。我们总是在小美的家门口玩耍。小美家大门的顶棚上有一个鸽子窝,我们看到鸽子们有着可爱的小眼睛。因为它们和我们很熟悉了,所以即便赶它们,它们也不会逃跑。对了,小美的眼睛和鸽子也有几分相似呢。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所以小美一般要比我晚一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我便在小美家门口等着她。小美拿出了为之自豪的抄写作业,我也拿出了我画的图画给她看。小美非常开心地看着我的画,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在给土地神上了新年的头炷香后,我抱着《加藤清正英雄传》和《岩见重太郎一代记》的连环画回家,途中看到一匹红色的马和一匹白色的马在山冈下的青草上奔跑,马蹄的声音很是响亮。向来喜爱马儿的我,也跟在奔跑着的马儿后面跑了起

来。一位骑着白马身穿天蓝色短裙的外国妇人,望着我笑。外国男人从马上下来,将我抱到了马背上。但这之后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忘却了。

“哎呀,真可怜呀。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呀?外面多冷啊!快!快!快进来吧!别客气!”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打开了栅栏门。我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腕和绣着淡红色三茶花的衣袖。她像保护弟弟一般,用绣着山茶花的衣袖为我拂去了落在肩上的雪花。

“来,我把你断了的木屐带缝上吧。”

她亲自将我断了带子的木屐脱下。我是如此心安理得,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而,我终究还是想起了母亲平日里的嘱咐:“不要接受陌生人的东西。”于是,我说道:“妈妈会骂我的。”

“我正是为了你不被妈妈骂,才给你缝木屐带呀!来,我把袜子也帮你洗了吧!对了,对了,我昨天从街上买来了初春狂言的人像画,你看着那个玩儿,等一会儿就行了。听姐姐的话哦。”

我依次打开彩色浮世绘版画,看到了《春雨伞》的拂晓雨啦、《野崎村》的小染等东西。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的眼睛仍不由自主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个人像我的母亲一样,走到廊下取出针线盒,用友禅绸子布的小布片为我缝制木屐带。她那极其白皙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动着,那装饰在剪刀上的小铃铛便响了起来……

她也是我无法忘记的人。

小鸟呀,你不要哭泣,

你要是哭了,

捕鸟人就会来抓你了。

听着清凉的摇篮曲,我在迷迷糊糊间进入了梦乡。在多云的春日里,我透过彩绘玻璃窗眺望着瓦斯灯,意识渐渐模糊,小鸟的歌儿也不知不觉地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被当作枕头的坐垫上的印度花布的花纹,化身成《一千零一夜》中的妖怪,宛若暮春之时的蒲公英的白色茸毛,一个接着一个地飞向空中。于是,我便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然而,我的小鸟却逃走了。是不是被捕鸟人抓去了?是不是被蛇给吃了?真可怜呀!只有那系着红绳的鸟笼子,可怜兮兮地被留了下来。

蓝色的小鸟曾经等不及它的小主人自己醒来,沐浴着清晨的日光,扑闪着自己那美丽的翅膀,唱着陌生国度的歌谣,将小主人从那深夜里的梦境中叫醒。而如今,它肯定是在捕鸟人腰间的袋子里悲鸣着,挣扎着它那疼痛的双脚吧!真可怕啊!真可怕啊!多可恶的捕鸟人啊!

可是,我并不是那只可怜的小鸟儿。倘若我被捕鸟人抓去了,母亲该有多担心啊!

即便被捕去不是我,那个捕鸟人也是那么可恶可怕!

自那以后,我只要一看到绑着藏青色棉布绑腿、戴着藏青色长手套的捕鸟人的身影,便会瑟瑟发抖,以至于哭起来。

打开日本地图便会发现,在濑户内海有一座叫作小豆岛的美丽岛屿。这座小岛是供奉弘法大师(弘法大师空海(744—831),真言宗的开山鼻祖。)的灵地之一,也是领取护身符的八十八所名刹之一。也许是这里的习俗,当青青的麦叶随着南风飘扬,山樱开始零星稀落地盛开时,小镇上绑着红色绑脚布的姑娘们,还有乡下带着白色布手巾的年轻人们,便背着背箱,开始参拜岛上所有的佛教寺院。

那是我七岁时发生的事情。当时,我也被母亲带着,加入到了巡礼者的行列中。依然记得,在茂密的森林中,鸽子藏在绿叶下啼鸣。不知现在是否还有那种地方,然而,那高高的石阶上的面目凶恶的朱漆天狗却让我至今难忘。

依然记得,在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山麓的一座漆着白墙的

旅馆。旅馆门前挂着红色的提灯,红灯下站着一位有着漂亮的黑色眼眸的中年妇女,她微笑着迎接我们。那个人是旅馆的老板娘。依然记得,那夜我洗完澡后,光着身子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撑地扮演马儿,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至今依然无法忘记那站在门前的阿姨的笑脸。

那是我被邀请去一个叫作牛窗的港口小镇上观赏夏祭时的事了。虽无月亮,但那却是一个十分明朗的夜晚。日式房间里传来的灯光和悬挂在房檐上的提灯的灯光,一直照射到后院的木门上,甚是明亮。打开后门,前面便有一个菜园,园子里的豌豆开着白花。有一条小径从此处开始微微倾斜,一直伸向山冈的方向。不知不觉间,我已来到了山冈上。祭祀的笛音渡过大海传到了我的耳中,更显夏日的清凉。笛子吹奏的乐曲好像是《园奏》。听着这笛声,不知何由,心中突然悲伤起来。我在泪眼婆娑中,仿佛看到了对面岛屿上的灯光,幻化成各种形象倒映在海面上。那像生气了的红色的灯光,就像我的父亲;像月见草那样的朦胧的灯光,就像我的母亲;还有,那蓝色的发出微弱的光亮的灯光,就像我那已死去了的嫁到神户去的年轻的姑姑。

这时,从后面的树林里传来啜泣声。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那里有一个人倚在苹果树上,将白色的围裙掩在脸上,一直低头哭泣着。我感到很尴尬。在小孩子看来,那是一种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时的不安,和仿佛遇到了意料不到的大事件时的悲哀心情。我尽量不让那个人注意到我,悄悄地穿过苹果园,头也不回地朝亲戚家走去。

那天晚上遇到的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起,因为是小孩儿,所以也很快便忘记了。那年秋天,我听伯母说,我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位少女,是因为要嫁到自己不愿意嫁去的地方而哭泣的。

十一

吉井川的河流依然如故啊。

在朝着河岸的集体宿舍中,住着税务署长一家。在木材批发商的中庭里,一只有着宛若青玉般羽毛的鹦鹉在啼叫。

“小草君也要成为军人么?”从佐世保回来度假的署长家的少爷问道。

“我还没有做好决定。”我答道。

“你想去东京进美术学校学习,对吧?这样就能和我一起回东京了。”署长的千金窥视着我的脸色说道。

“可是,小草君骑马很厉害,要是成为陆军大将多好。我也将会成为海军大将。”署长的少爷说道。

署长的千金别过脸去。

“我讨厌军人。美术家多好啊!而且,还可以去巴黎。”署长的千金用向往的眼神盯着河流的方向。河中的河洲闪耀着白色的光芒。我看到了在前段时间的夏祭上出现的车利尼马戏团(意大利马戏团,由意大利人车利尼组建。)留下的痕迹,和被涂成白色的椅子的碎木头倒在沙土上。我想成为艺术家。然而,我的父亲是不会允许的。成为一名艺术家,在陌生的国度漫步,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啊!我不要成为一名军人,即便成为一名驯马师也好。

想要从一个陌生的城镇走到另一个陌生的城镇。我的脑海中思考着这些事情,眼睛盯着被遗弃在岸边的椅子。

“这里的学习结束后,欢迎你来东京。”署长的千金对我说道。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我想:我一定要去东京。

署长千金在暑假结束后,便将我画的鹦鹉画像放进小箱子中,回到了东京的女子学校。直至从地方学校毕业,我都一直谨慎地保管着她在离去时送给我的那支红色钢笔。然而,不知在何时,不知为何,它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