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也是一种照耀
阳光穿过我的肉体
顺便把风带进来
把寒冷留在来不及舒展的皱纹里
整个下午，我都困守于这单薄的忧郁
我知道我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季
尤其是在夜里
乍寒乍暖，如孤灯照水
此起彼伏地惊心
一床旧棉被像一场失败的爱情
雪早已化了，我睁开眼睛
只是为顺从一株枯树的安静
在安静里保持一种慢性的冷
因为我相信黑暗也是一种照耀
与其像桃花徒劳地妩媚
不如好好享受一次黑暗中的追寻
2005年1月7日
九月的乡村
桂花酒，诗集，兰草的气息
这清澈的夜
满月映出小兽的腰身
映着乡村荡响的流水
我希望九月从山谷里开始微雪
那幽静的山涧像姑娘
的柔美，若隐若现的隘口
住着纯洁的山神
藏匿森林的山神正披散着长发
仰望星辰，听我诵诗经
侧耳倾听，在这暗夜里
为我加冕的风来自另一个世界
2005年9月3日
要用多少……
要用多少词语才能建成
一座房子，一座小小的房子
在向阳的山坡上，临水的树林旁
房前种满菊花和兰草
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抵达
真正的盛夏，万物蓬勃
老槐树遮住木窗，遮住阳台上的黑猫
而我，坐在一棵葵花下
要用多少眼泪才能填满
黑夜，空旷的黑夜
像干涸的河床，像母亲
深陷的眼窝和稻束一样弓曲的脊梁
2006年4月21日
遗照
城市在延伸，人心在倒退
每一个汉字里都有一颗沙尘
在醉酒的舌根，嗓音晦暗
遮羞的树叶在胯上枯萎
河床铺开身体里的雨水
每一颗飘飞的水滴患着怀乡病
天空阴沉，飞满黑蜻蜓
飞，飞，一切有影子的事物
都是自己的牺牲品
世界只剩下蝙蝠和人民
在黄昏落日的光芒里
继续修改着漆黑的梦境
2006年6月8日
灾情
报纸天天称今年又是大旱：
春旱，夏旱，伏旱
每读完一个字，尘灰就像焦黄的树叶
迎面扑来。我与世界的处境相同：
那些决然而去的人，那些错身而过的事
在转瞬之间，恰如猫脸
我在想，为什么又是大旱
为什么雨水远离地面
为什么晴朗的心被烈日写进枯槐
这是岁月的颜面吗？
当我习惯于闭上双眼生活，并饮鸩止渴
天的高远，海的辽阔，能否融解热泪的滂沱？
2007年4月10日
秋风辞
抛弃这俗世中的冗与杂
忘掉那些无望的情和人
让秋风把自己带到旷野上
在上升的星光中凝望星辰
黑夜也有一颗澄澈的心
风的肌肤里流淌着柔和的水
有什么能这样的宁静
有什么能在或舒或缓的月光里寂灭
让自己越来越平静，像大地
在每一颗露珠里降低
又像每一束稻谷
金黄，饱满，而不含任何隐喻
2007年6月2日
是的，这世界
是的，这世界像一座坟场
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是的，不必悲愤，不必向天空敞开泪水
群星陨灭，尘世漆黑
如同每个人的内心都深藏着的罪孽
在这黑暗里
谁能记清自己的容颜
谁就是心灵敞亮的人
如果黑暗也堵不住你的一滴泪
那就纵情地哭泣吧，黑暗之中
再也不必看别人的冷眼
再也不必畏惧小人的明枪与暗箭
隐匿曾经被烈日灼裂的伤痕
用良知修补丢失的尊严
让脚下的大地点燃自己的姓名
让蝙蝠喊出对一切邪恶的恨怨
让雨水淋湿一切卑微的黑脸
2008年4月11日
废墟
有谁知道，终止呼吸的
是哪一粒尘土，有谁知道
寂灭的，是怎样泛着乳香的梦
当山峰倾斜河流堵塞
当繁茂的树木脱离天空
当凄厉的忧愁盖过屋顶的烟囱
当我干枯的手触摸到大地的疼痛
崩塌，崩塌，崩塌……
眼泪像离弦的箭镞
穿过鸟儿的翅膀，穿过水声的喧响
穿过无数纯真心灵的泥泞
穿过天空一样浩渺的悲怆
风被呼声翻遍，隔着泪水
我清晰地看见废墟上的草叶鲜花
和曾经眺望星空的窗
世界依然空旷
站在废墟上，谁还埋怨生活
谁还仇视时光，谁还诅咒生命的虚妄
生命渺小、脆弱，并不美好
站在废墟上，墨水足够用来抒发悲声
而此刻，我只想拒绝暴雨般的哀伤
像黑夜一样沉默，像星空一样宽广
还死者以生者的尊严
还废墟以大地的安详
2008年6月5日
祭献
花朵绽开，星空是你的小脸
你的眉，你紧锁的青春，已转向黑夜
——是谁的手拽着生命的虚线
当我轻呼你的名字，风像野蛮的醉汉
握着颤抖和闪电
我在掘土，想掘出季节的骨头
沿五月掘到每个五月，从碎裂的高山
掘到盛年的蝴蝶，从你匆促的今生
掘到泥土的根，掘到有回声说疼
今夜，黑夜辽阔，月光渺茫
思念是很深的井，我看不到自己的面影
但我依然坚信，在这诗句与来世之间
人间还有天空的真、大海的善和你的美
2009年3月8日
小漏洞
这风，像剃度的刀
万物受尽苦难，却还是无从逃避
它的低与锋利
我是麻木的人，又站在暗处
像筛子边缘的小漏洞
每一次风过，我都漏过浮尘、光
烟云、黑暗与无望的空
有时候，我会堵住扑火的飞蛾
堵住断腿的蚂蚁，堵住发芽的麦粒
处处都是深渊，这漏洞细小却灿烂
为了自赎与爱，我只求风轻些，再轻些
2009年11月18日
风寒
这舌头
比刀钝，腹中的冷
在血中涌动……
皮肤静默
虚汗总是流向夜色
这夜色，多么细密的伤口
在梦中，绳索悬挂星火
我双瞳灼热，像个独裁者
那微小的细菌是革命者吗
响亮的咳嗽，像狱中人的歌
我焦虑，又平静
我忧愤，又镇定
身体就是自己的祖国
我要用忍耐统治未来
这隐秘的咏叹，这短暂的磨难
2010年5月13日
如果
敌人是用来斗争的
如果我成了你的敌人呢
我必须在明媚的清晨
或快乐的餐桌旁
提前说出我谜语般的血
黑夜深处所有的灯火都是我的眼睛
说出你是我的永恒
如果狂暴的波涛卷走我的心
不要悲泣，亲爱的
历史不就是这样反复的吗
是的，平常人也要做好准备
2010年6月4日
太阳是马
太阳是马
马是男人的远方
众声喧哗
世界就在旁边
骨头里的黑暗
竖起星空的灿烂
马的嘶鸣被黑夜镂空
风穿过仰望的窗子
像一缕烟
穿过思想和形式
秋天悬挂在马缰上
马蹄铁在酒中嗒嗒
太阳是马，我想这样说
每一个男人都是忧郁的骑士
忧郁得
如蓝色的草原
2010年7月27日
梦的词语
爱情并不存在
当幽暗的梦
搅动河床与星空
我梦见水声滚滚
爱过的人顺水而去
不再回来
山中的石头垒成墓穴
敞向夏日的星辰
我已失去眼泪
这些梦的词语像蛇的干渴
在星辰跳动的阴影中
我只思考：
我是漂浮的木桩呢
还是沉默的石头？
2011年7月10日
孤独
写下生活的真相
是一种惩罚
我们难以在纸上获得
多么孤独，从急诊内科
到心理诊所，回家的路
深入镜中，当虚掩的窗扉
像熨斗，抚平时光的褶皱
痼疾沉疴，时光太深
从未停下的脚步，早已抬不起的双手
有时候，我们看清了现实
看穿了生活，甚至看透了生死
这一天终将到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2012年2月16日
关于抒情的诗
抒情无须眉间的胭脂，无须唇下的黑痣
可以是流淌的雪水，三月的青柳枝
像菩萨的手掌，向上是自在，向下是蔚蓝
而我们，只是时代的旧轮胎
每天都在用磨损的身体碾压自己的影子
在风雨中啃咬生活的平滑与倾斜
像报纸上的墨汁，想抓住一张纸的光亮
和沉静，而世界是潮湿的，即使晴天
红润的手终究颓弱，如雨中的霓虹
我们就用这样的手码字、填表、呻吟
挣扎，苦难，与悲哀，抒情最终是难为情
的苦事，还没有老，就恼于启齿，羞于说出
那些生活的台词，词语的枯萎和深陷
“如果不能爱，我宁愿去死！”
再晚一些，花就要开了，如果也给我一滴水
可我正如孤独的猫，无力推开黑夜的家门
2014年1月9日
老鼠之歌
楼道里的灯火依旧昏暗，风吹过四季
也没有将它吹灭，王家老太的眼睛却瞎了
她敲铁门栅的木拐落进暮色里
而身后的石阶上飘满落叶，日渐光秃的槐树
像两手空空的僧侣，对着星空默诵经文
这时候，老鼠又开始歌唱：“这里的世界。”
有人漫不经心地打扫落叶，并思考生命与存在
有人隐藏一天的酸苦，提着一壶酒从夜里归来
穿过那昏暗的灯火，像幽暗的树影穿过散碎的玻璃
这里存在一种不可知的神秘：窗外花盆里的种子
被小老鼠啃食过，但它依然在发芽，一想到这里
小老鼠放松了颤抖的喉咙，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黑夜里，王家老太的木拐又在敲打墙壁
像她戴着假牙的叹息。“有些人，总是好的！”
一只年迈的老鼠突然说，它带着明显的乡音
今夜，人民南路南延线二段73号，落满月光的墙上
那个圈起来的暗红的“拆”字，像老鼠们正在冷却的血
“这里的世界，我的世界……”黑夜从门缝里涌进来
“……这里是最后的一晚”
“我的世界，我的家园……”
歌声潮湿，像两行清明时节的脚印
2014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