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菲 (走到橱跟前,拿出酒瓶,两只酒杯)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梅格 随便。
摩菲 (全部放在小桌子上,坐下)我喝酒不加汽水。你呢?
梅格 随便。
摩菲 (注酒)开始大喝。
〔两人喝酒。
你,大概,很不乐意速记这本书吧?
梅格 为什么?
摩菲 你是“左派”。不过,钱是钱。恐怕你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吧?是吗?因为这是没有代价的呀。
梅格 不,说也奇怪,我和你坐在一起并不不乐意。只要……
摩菲 只要什么?
梅格 你不发哲学议论。好吗?
摩菲 好吧。(注酒)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喝得这么多?
梅格 为什么?
摩菲 我每天用无线电背诵和广播这许多坏话,我简直要经常地给我的喉咙消毒,我喝酒是为了消毒。
梅格 可是有时候你也用打字机打,你的手也应该用威士忌洗洗。
摩菲 你这话对。但是这个我力不胜任。我们去吃饭吧。
梅格 我们去吧。你听,多么静。我和你好像被弃轮船上的两个水手。
摩菲 在轮船出事之后。
梅格 或者是在出事之前……
〔长久的哑场。两人默默地走出房间。
〔幕落。
第四景
〔布景与第三景同。黄昏。十天之后。史密斯独自一人深思地,一动不动地坐在犄角里的一张深陷的安乐椅里。长久的沉默。杰茜上,也和前一景一样,穿着家常衣服,扎着围身布。
杰茜 你怎么啦,加利?
史密斯 (惊觉)啊。什么?
杰茜 你怎么啦,亲爱的?九点半了。你这样子坐着已经四个钟头了。
史密斯 难道九点半了吗?
杰茜 我已经进来过两次,我以为,你在打盹。
史密斯 不,我没有睡着。
杰茜 把书写完了,你幸福吧?
史密斯 是的。
杰茜 你累了吗?是吗?所有我今天的客人都白请了?
史密斯 不,不,为什么呢?很好。不过你从哪儿弄来的钱?我知道,我支票簿上已经没有钱了。
杰茜 钱?当然!支票簿上没有钱,已经一个礼拜了。但是我……
史密斯 你借了钱?
杰茜 不,不过是我的一千块钱,还是在加入军队之后所积蓄的。
史密斯 你为什么……
杰茜 (打断他的话)住嘴。立刻住嘴。你的钱用完了,我是这样快乐,我们可以拿我的钱生活了,即使只是一个礼拜。这个我很以为自豪。请你不要破坏我的愉快。明天马克佛逊看完你书的时候,你就又有钱了。今天你还十分穷,你完全是我的,甚至于吃晚饭也吃我的钱。天啊,这多愉快!这只有女子才明白。
史密斯 我更加爱你了。今天我觉得,已经爱得不能再甚了。
杰茜 今天?明天呢?明天你一定爱我爱得更甚。
史密斯 明天?是的,也许,明天我要爱你爱得更甚,假使只要……
杰茜 什么——假使?
史密斯 假使你明天并不突然把我遗弃。
杰茜 你说什么,神经病?你怎么啦?你眼睛上有眼泪。你累了。你不过是太累了。(不让他站起来,跪在他面前,紧偎着他)你哪儿来的这念头?我离开你到什么地方去?(跳起来)快些,我们去看看,我把什么都预备好了。(把他从安乐椅里拉起来,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去,把门推开)
〔门里是饭厅。里面,在深处,有一张摆得很隆重的筵席。
你喜欢吗?
史密斯 很。
杰茜 (关上门,挽着史密斯的手,在房间里踱着)你——一个——两个,梅格——三个,泼列斯顿——四个。然后芳妮·白丽琪,还有一个我的老朋友——莎利·霍普金斯,我想,你是不认识她的。
史密斯 我不认识。
杰茜 我甚至于不很喜欢她。不过她是一个爱批评的女人,她老是批评我,我现在叫她来,把你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这是报复。胡德——七个。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他。
史密斯 不,没有什么。
杰茜 但是我也是故意叫他来的。他对你总是有些看不起,特别是在背后。让他来看看,我和你过得多好。要比他的旧金山那个有钱的丑娘们好上一百倍。
史密斯 波勃来吗?
杰茜 当然!他是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梅格白天到纽约去给你搬书的时候,我对她说,要她无论如何找到他,和他一同来。(哑场)加利!
史密斯 什么,亲爱的?
杰茜 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你有什么心事?嗳,告诉我。
史密斯 不,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大概,我不过是太累了。
〔两人走到凉台的玻璃墙跟前,看花园。
杰茜 是的,我完全忘了。你看见梨树那边有一个小丘,三棵松树的那块地吗?
史密斯 看见。
杰茜 美?是不是?
史密斯 是。
杰茜 这差不多是四分之一英亩。我今天和霍森小姐谈过。这是她的地皮。她说,可以把它卖给我们,并且不特别贵。等你拿到了稿费,我们一定去买这块地。那么这个花园就要完全改观了。好吗?
史密斯 好。
〔铃声。
杰茜 谢谢上帝,这大概是梅格和波勃。(吻史密斯,跑下)
〔史密斯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窗户。
杰茜 (跑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只一公尺大的纸匣)来了!拿去,现在就去换。
史密斯 这是什么?
杰茜 这是我给你的意外。我请梅格带钱到成衣那去,买一套新的黑洋服,拿去。去换衣服。就是要快些!我要快些看看,你穿着这套衣服怎么样。嗳,去吧,去吧!(差不多把他推了出去)
〔梅格和摩菲上。
梅格 我履行了你的使命,甚至于在男子理发所里坐了一会,直等密斯脱摩菲刮好脸,洗好头。
杰茜 谢谢你,梅格。你呀,波勃,说老实话,就是不洗头,也可以到这里来,只要快些就行。
摩菲 我不能不洗头,只是为了使自己清醒。
梅格 并且你要指出,洗了两次。
摩菲 是的,洗了两次。剃头的给我洗好了头,擦干了,梳光了。但是我觉得,还嫌不够,于是我请他再给我洗一次。他想反对,但是我对他说,这不关他的事,假使我要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的头一连洗它个五次也行。
杰茜 今天你很快乐。也许你能够使加利高兴吧?
摩菲 好吧。你是知道的,无论是对你,无论是对密斯史登丽,无论什么事情我是都不能拒绝的。
梅格 不过请别把我拉扯在一起。
摩菲 为什么?自从我们讲好不谈政治以来,我们的关系就非常之好。你今天还喝我水瓶里的威士忌呢。
杰茜 梅格,倒是新闻啊?
梅格 我开汽车,受凉了,分了你一口威士忌,你又肉痛起来了吗?
〔史密斯上,改穿了黑衣服。
杰茜 (把他旋转)这样。很好。梅格,你不觉得,这里背上皱着,不嫌宽一点吗?
摩菲 现在是这样做法。
杰茜 你别说话。你穿什么都行,就像衣架子一样。梅格,怎样?
梅格 不,我看,很好。
史密斯 把我转够了,我又不是地球仪。
杰茜 (高喊地)嗳,当然,领带总歪在胳膊窝里(拨正他的领结,然后就身向他,吻他的嘴唇)不对,你今天领结打得很好。我这是故意不让你发觉地吻你一下。(对梅格和摩菲)你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发觉吗?梅格和摩菲 (合唱地)不,我们什么也没有发觉。
杰茜 梅格,跟我来,我们还有的是事情……
摩菲 等一会。你们看看我给加利带来的意外。(在口袋里掏了一会,摸出一张报来,把它展开)
〔可以看得出,整张报纸上是用红墨和黑墨印的大字。
杰茜 这是什么?
摩菲 这是马克佛逊今天所出的星期附刊(以头指史密斯)我们可敬的朋友占了一整张。这里印着,他的新作是怎样有天才,本人是多么有才干,多么客观和诚实,装订是多么漂亮,最主要的,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是多么便宜。嗳,怎么样?
杰茜 很动人。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他的名字每个字有两厘米大。
杰茜 好极了!我甚至于没有想到会这样。你呢,加利?
史密斯 我也没有想到。也就是说,没有充分想象得出……
杰茜 你看,你今天成天地不高兴。波勃,你把他逗乐了,否则我要生你们两个人的气了。走吧,梅格。
〔两人下。
摩菲 我看出,我的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不很使你高兴。
史密斯 说实在话,不很。
摩菲 为什么?
史密斯 说来话长。(哑场)不过,也可以很简短。你知道,波勃,是这么一回事情,我写了一本完全不是他们所盼望的书。
摩菲 什么?
史密斯 就是我所说的这句话。完全是另外一本书。(把摩菲拿来的那份报拿在手里)俄国人要战争?就这样,我否定地回答了这问题。俄国人不要战争。
摩菲 (吃惊地)来这一手啊!你真了不起啊!这可利害!书已经在马克佛逊手里了吗?
史密斯 是的,在马克佛逊手里已经四个钟头了。
摩菲 (哈哈大笑)我想象……
史密斯 什么?
摩菲 我想像马克佛逊的丑脸(看报)“加利·史密斯,以客观及诚实著称。”(笑)倒有趣,他们现在可怎样下场?
史密斯 我不知道。起初,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弄得这样大,特别是这个该死的广告。
摩菲 (深思地)你可知道,恐怕,你的事情很糟糕。
史密斯 不要紧。
摩菲 你……你,究竟是写了一本绝对对马克佛逊不合适的书呢,或是……
史密斯 (打断他的话)俄国问题是不可能有“或是”的。只有“是”或“否”。马克佛逊所要的是“是”,我说的却是“否”。这就完了。
摩菲 不,还没有完。还有合同。
史密斯 那有什么呢,根据合同我再也拿不到一个钱了。
摩菲 不过这还没有完。他们可以想法强迫你把你所收下的吐出来。
史密斯 去他的!我反正已经是一个花子了。钱还不还,还不是一样,这些分期付款的期一下子都到了的时候,这一切东西就都不是我的了。从这张椅子起一直到你坐来的汽车为止。
摩菲 等一会。假使有别的出版社呢?
史密斯 已经想过。不行。马克佛逊,更准确些说,他的发行人凯斯勒,和我订了合同,依照这合同,他们有两年出版的保障期限。
摩菲 怎样?
史密斯 怎样,完了。
摩菲 但是,假使他们放弃,把书还给你呢?
史密斯 他们想都不会想。为什么呢?正相反。他们形式上不会放弃这本书,也不会退还,不过会把它扣押二年,不出版。我也不能把它在什么地方出版,因为在这两年中,这本书是他们的私产。再过两年出版已经晚了,这又不是小说,也不是诗集,这是通讯报告,过半年就死了。
摩菲 慢点,你坐下写这本书的时候,你明白这一点吗?
史密斯 在总的方面,是明白的。
摩菲 你怎么搅进这绝望的鬼事情,弄得一无办法呢?你怎么敢?
史密斯 我不知道。敢。敢这样,不敢不这样。这比我的力量要大。我在俄国突然觉得为自己,为你,为我们大家,为我们强迫全美国每天和早餐一同嚼这个(抓起报纸)毒东西而害羞。这“俄罗斯问题”早已不仅是俄罗斯问题。这是一种试金石,现在全世界都在这石头上试验人们的诚实和正值。我想起,我是一个人。是的,是的,是一个人,而不是马克佛逊的职员。我曾经是年轻而且诚实,最后,我还有一个老母亲,从小她就把各种好事情教育我,她年纪大了,好抱不平,是一个诚实的美国女人,她直到现在还是尊敬林肯,远比赫斯特为高。于是我便写了这本书——就使它该咒诅吧!就让只有我五个朋友看这本书吧,反正我是不后悔的。诚实的专利应只给共产党,也给够了。就让他们,要怎样就怎样,把我唤做右派吧——去他们的,可是他们不再敢叫我不诚实的人了。
摩菲 嗳,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做了。
史密斯 你不同意我的做法吗?
摩菲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心里现在是这样恶劣。并且我自己对自己是这样反感,说句老实话,假使这架蹩脚的空中机器脚踏车,十号那天在空中破裂的话,对于我也不算是大祸。相反,愈快愈好。
史密斯 别说糊涂话了。
摩菲 (沉默之后)杰茜怎么样?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吗?
史密斯 什么也不知道。
摩菲 她有了你和这所房子是多么幸福啊。
史密斯 看上帝的面子,别说了吧。就让我直到明天不想到这事情。(哑场)抽烟吗?
摩菲 谢谢。
〔两人抽烟。长久地沉默。两人倾听饭厅里的碗盏声。摩菲突然跳起来。
慢点!
史密斯 什么?
摩菲 慢点。呆子!我们是呆子!有办法。真的!
史密斯 别逗人。这里会有什么办法?
摩菲 不“会有”,但是已经有。(抓起报纸)这已经是第十次广告。全纽约都已知道你的书。这是纠纷。
史密斯 这有什么好的?
摩菲 怎么——什么?了不起的纠纷。那只驴子——胡德,劝马克佛逊已经在广告里暗示那本书有反俄内容。那好极了!他们就送命在这上面。
史密斯 怎么?
摩菲 很简单。大规模的纠纷,可以使这书有空前的销路。凯斯勒是一个平常的商人,他所注意的只是金元。他为了多赚几十万块钱,突然会出卖马克佛逊,独自出版你的书。他可以登反广告,把全部纠纷经过,怎样定这本书,怎样拒绝出版这本书,原原本本地详细情形都登出来。专为这事情,纽约就要轰动一时,至少,轰动一星期。你明白我吗?
史密斯 开始明白了。
摩菲 真的,这是很天才的主意!在法律上你和谁订的合同?单和一个凯斯勒?
史密斯 单和一个凯斯勒。
摩菲 那么,马克佛逊是和胡德一样的驴子。他毫无办法。凯斯勒什么都做得出。他会步行越过撒哈拉沙漠,只要嗅到沙漠另一个尽头有金元的气息。他还会摆酒席庆祝你呢。加利,立刻倒威士忌,或者我收回所有的话。
史密斯 (倒威士忌酒两杯)难道真的吗?
摩菲 假使不真,我就戒酒。
史密斯 嗳,为什么赌这样可怕的咒呢?
摩菲 我不怕。我一点也不冒险。我们喝吧。
〔两人喝酒。
史密斯 (深思地)可不是真的吗?啊?
摩菲 再喝。(倒酒)
〔杰茜上。
杰茜 嗳,这可是混蛋了,波勃。你为什么现在喝酒?
摩菲 为什么我们喝酒?因为什么事情都要好起来,好得了不得。啊,加利?
史密斯 是的。
摩菲 杰茜,手,快些!(抓住他和杰茜的手)拉圆圈!拉圆圈!加利,抓住她那只手。
杰茜 (笑着)你们怎么啦?我一点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