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 （深思地）可不是……你……真的别弹了吧，这会扰乱人家的神经……我想，当法国人或英国人说：“法国”，“英国”的时候，他一定想象得出这个字的后面有一种实际的、捉摸得住的……他所了解的东西……可是我说——“俄国”，我觉得这个声音对于我是空虚的，我也没有可能把什么清楚的内容放进这个字眼里去。〔静场。捷捷列夫又弹琴。有很多字，你是说惯了才把它说出来，并不去想这些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生活”……“我的生活”……这几个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沉默，踱步）
〔捷捷列夫轻轻地敲着琴键，使琴弦的呻吟声充满房间，他带着停留在他脸上的微笑，监视着彼得。
是鬼迷住我去参加了那个蠢笨的学潮。我进大学念书，并且已经念书……请你别再弹吧。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制度在妨碍我研究罗马法律……没有！说良心话……没有，没有感觉到！我只感觉到同学们的一种制度……我跟从了这种制度。于是勾去了我两年的生活……是的！这是暴力！对于我施加暴力——对不对？我本想：我毕了业，去当个律师，我做事……读书，观察……我生活！……
捷捷列夫 （讽刺地衬托一句）安慰父母，造福教会和祖国，担当一个社会的顺从仆人的角色……
彼得 社会？这是我所憎恨的。社会老是向个人提高要求，可是却不给个人有正确而无阻碍地发展的可能……人必须首先做一个公民！——社会当着我同学的面向我这样叫唤。我曾经是一个公民……去他妈的！我……不愿意……没有责任服从社会的要求！我是个人……个人是自由的……你们听啊！别弹这个了……这鬼声音……
捷捷列夫 我是给你伴奏……小市民，曾经做过半小时的公民！
〔门外前间里有喧哗声。
彼得 （激怒地）你……别取笑人！
〔捷捷列夫挑战似的注视着彼得，继续弹琴。尼尔、叶连娜、希施京、茨薇塔耶娃上；塔吉雅娜跟在他们后面。
叶连娜 弹这送葬曲是什么意思？你好，可怕的讨厌鬼！你好，差一点不够格的检察官！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彼得 （皱着眉头）傻，傻事情……
捷捷列夫 这是我在给一个永久逝去的人弹临终曲……
尼尔 （对捷捷列夫）喂！我有一件事情求你！（挨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捷捷列夫点头）
茨薇塔耶娃 嗳，诸位！排戏多么有趣啊！
叶连娜 噢，检察官！陆军中尉裴柯夫追我追得多凶啊！
希施京 你的小牛裴柯夫……
彼得 为什么你以为，我有兴趣要知道，是谁并且怎样追你？
叶连娜 喔唷，你在不开心？
茨薇塔耶娃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老是不开心的。
希施京 这是他心境的平常状态……
叶连娜 小丹娘！你怎么也总是很忧愁，像九月天的黑夜？
塔吉雅娜 是的，总是……
叶连娜 可是我却快活得要命！诸位，你们说说看，我为什么总是很快活？
尼尔 我拒绝答复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很快活！
茨薇塔耶娃 我也是！……
希施京 我并不总是，但是……
塔吉雅娜 经常……
叶连娜 小丹娘！你在刺人吗？好！讨厌鬼！你回答：我为什么快活？
捷捷列夫 啊，轻薄的化身！
叶连娜 怎——么？好！等你要跟我讲爱情的时候，我就给你提起这句话！
尼尔 不过，我倒想吃点什么东西……我快要去值班了……
茨薇塔耶娃 通宵吗？可怜的！
尼尔 一天一夜……我到厨房去，去求求斯捷潘尼达……
塔吉雅娜 我去告诉她……（和尼尔同下）
捷捷列夫 （对叶连娜）唉……对不住！难道我应当爱上你吗？
叶连娜 是的，傲慢的人！是的，阴死的怪东西！是的！是的！
捷捷列夫 （在她的面前退却）遵命……这我可不难呀……有一次我一下子爱上了两个姑娘和一个有夫之妇……
叶连娜 （继续向他追逼）那么怎么样呢？
捷捷列夫 没有用……
叶连娜 （放低声音，用眼睛盯着彼得）你跟他搞些什么？
〔捷捷列夫笑。他们低声谈话。
希施京 （对彼得）喂，老兄——有没有一个卢布，借三天？你知道不——皮靴破了……
彼得 拿去……你一共欠七个了……
希施京 记得……
茨薇塔耶娃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演的戏？
彼得 我又不会演戏……
希施京 难道我们会吗？
茨薇塔耶娃 就去看看排戏也好。当兵的怪有意思的！有一个，叫希尔柯夫的，是个很滑稽的人！天真，漂亮，笑起来那样可爱，那样害羞……并且什么也不懂……
彼得 （斜眼观察着叶连娜）可是，你知道，我却不明白，很有意思的人怎么会什么也不懂？
希施京 要知道那里不仅有一个希尔柯夫呀……
彼得 就算他们有整整一连人……
茨薇塔耶娃 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倒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东西？是贵族习气还是什么？
捷捷列夫 （突然高声地）我不会怜悯人……
叶连娜 嘘—嘘—嘘！……
彼得 你们都知道，我是个小市民……
希施京 这更可以懂得你对于普通人的态度了……
捷捷列夫 从来没有谁怜悯过我……
叶连娜 （放低声音）难道你不知道应该以善报恶吗？
捷捷列夫 我既没有大钱，又没有小钱可报……
叶连娜 哎，别说了！……
彼得 （倾听叶连娜和捷捷列夫的谈话）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对这种普通人去玩弄同情……
茨薇塔耶娃 我们——并不是玩弄同情……我们是尽我们的力和他们分享甘苦……
希施京 甚至于也不是这个……我们不过是在他们中间觉得舒服……他们并不装腔作势……在他们中间你可以呼吸到健康的空气……好像在树林里一样。我们的大哥——书呆子，你也不妨去透透新鲜空气……
彼得 （顽强地，怀着隐隐的怒意）你们不过是喜欢靠幻觉来生活……请你们原谅我说老实话，你们是怀着某种秘密的……可笑的念头去接近你们的大兵！在大兵中间透新鲜空气，这可对不住……
茨薇塔耶娃 并不光是大兵！你不是也知道，我们在机车库里也演过戏……
彼得 都是一样。我是要说，你们把你们的全部……奔走和繁忙，叫做活的事业，你们是自己欺骗自己。你们相信，你们是在促进个性的发展……以及其他等等……这是自欺欺人。明天军官或是工头来了，把个性当头打一下，把你们来得及装进他们脑子里去的一切东西，都倒了出来，假使你们还来得及的话。
茨薇塔耶娃 听这样的话多气人啊！
希施京 （阴沉地）可不是……这些话很不入耳……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越听越不喜欢……等什么时候我要和你好好地谈谈，彼得……一劳永逸地！
彼得 （冷淡而又懒惰地）我可害怕了！可是我倒急于盼望着这次较量……
叶连娜 （热烈地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把这一切都拉在自己头上呢？诸位！他为什么要人家把他当做恶人呢？
彼得 为了与众不同，我想。
茨薇塔耶娃 当然！他是在逗人注意！凡是男子都在逗人注意……当着女人的面。一个装作是厌世主义者，另一个装作是靡非斯特……其实呢，他们不过是懒惰鬼罢了……
捷捷列夫 简单，明了……并且有劲！
茨薇塔耶娃 不然怎么样，要我给你们说恭维话吗？你们等着吧！我知道你们！
捷捷列夫 在这一点上你比我知道得多。真的，你是不是知道：应该以善报恶呢，还是不应该？那就是，简单些说：你认为善与恶是同等价值呢，还是不同等？
茨薇塔耶娃 荒谬绝伦驾着没有上油的轮子开起来了！
希施京 慢点，别打搅他！这很有意思。诸位，我喜欢听捷捷列夫说话！还只有他，往往会突然拿根什么东西往人家的脑子里刺刺……可是我们，我们大家，说实在的，只有一些流行的思想，光滑得像用熟了的铜板一样……
彼得 你太宽宏大量了……把你个人的优点散布给大家……
希施京 嗳—嗳！应该说老实话，老兄！甚至于对于琐碎的小事也应该真实！我老实承认：我从来还没有说过一句与众不同的话！可是，诸位，说倒很想说！
捷捷列夫 已经说出来了！
希施京 （活泼地）啊？真的吗？怎么回事？
捷捷列夫 说过了，老兄！真的……说了什么——你自己去猜吧。
希施京 嗳，这是偶然说出来的……
捷捷列夫 要故意与众不同是不成的。我试过……
叶连娜 害人精，是的，你说呀，说善与恶！
希施京 嗳，把哲学的调子拉开吧！
捷捷列夫 （作成姿势）十二万分可敬的两脚动物！当你们说，恶应该用善来报答——那你们是错了。恶是你们生来就有的一种本质，所以是廉价的。善是你们自己编出来的，你们为它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所以它是宝贝，是稀世之珍，世界上没有比它更美好的东西。从这里得到一个结论：把善和恶拉平，对于你们是不合算的，没有好处的。我告诉你们：只能够以善报善。你们付出的永远不要比你们所得到的多，以免鼓励人们高利贷的意识。因为人是贪心的。一次得到了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第二次他便要再多得到一些。你们还给他的也不要比所欠他的少些。因为假使你给他算错一次钱——人是专会记仇的——他就会说你“破产了”，不再尊重你，第二次他就不再给你行善，却只给你施舍了。兄弟们！人家给你所行的善，你得严格地照数偿还！因为世上没有什么再比给自己邻人施舍的人更可悲和更可恶的了！可是对于恶——永远要偿还百倍的恶。邻人对你作的恶，你要格外大量地去报答他。假使当你向他恳求面包的时候，他给你一块石头，你就把一座山推在他的头上！（他开始说时像开玩笑似的，后来逐渐转为严肃的声调，最后有力而又确信地结束自己的演说。他说完了，沉着地挪动脚步，退到一旁去。全体沉默了一会。大家都很不自在，觉得他的话语里有什么沉重的、真诚的东西）
叶连娜 （低声地）不过，你……一定，吃了人很多亏吧……
捷捷列夫 （露齿而笑）这就使我有一个快乐的希望，希望他们有时也吃我的亏……或者，正确些说——替我吃亏……
尼尔 （手拿一只盘子和一块面包上。他一面说话，一面注意地看着盘子里所盛的东西不让它洒出来。塔吉雅娜跟在他的后面）这都是哲学！丹娘，你这个习惯不好，老是把琐碎的事情变成哲学！下雨——是哲学，手指头疼——又是哲学，煤气有味——又是哲学。当我听到这种烦琐哲学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要想，知识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益的……
塔吉雅娜 你多么……粗鲁啊，尼尔！
尼尔 （在桌子跟前坐下，吃）那有什么粗鲁的？你生活得很无聊——你该去做些什么事情。谁工作，谁就不无聊。在家里不好受——就到乡下去，在那里过活、教书，否则——到莫斯科去，自己念书去……
叶连娜 你这样收拾了她！你再把这个人（指捷捷列夫）——这个人也收拾一下呀！
尼尔 （斜眼看了看）也是个宝贝！他想做赫拉克里特……
捷捷列夫 假使对你并不困难的话，你就叫我斯威夫特吧……尼尔 太光荣了！
彼得 是的，太光荣了一点！……
捷捷列夫 可是这对于我却很愉快……
茨薇塔耶娃 好胃口！……
尼尔 （注视盘子）别生气……什么……那个……波丽雅来过吗？那就是说，她上哪儿去了？
塔吉雅娜 上戏院去了。怎么样？
尼尔 没有什么……就是这样……一般地——问问罢了……
塔吉雅娜 你需要她吗？
尼尔 不，不需要……那就是说，现在不需要……可是一般地说，永久……需要。啊，鬼迷了，弄糊涂了！
〔大家微笑，除了塔吉雅娜之外。
塔吉雅娜 （顽强地）做什么？你要她做什么？……
〔尼尔并不回答，只顾吃。
叶连娜 （很快地对塔吉雅娜）他为什么收拾你？告诉我吧？
茨薇塔耶娃 是的，这倒很有趣！
希施京 我也喜欢听尼尔·瓦西里耶夫教训……
彼得 我倒喜欢看他吃东西……
尼尔 这些我都搞得不坏……
叶连娜 嗳，丹娘，你说呀！
塔吉雅娜 不高兴……
茨薇塔耶娃 她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什么都不高兴！
塔吉雅娜 你怎么知道？可是，也许，我倒很喜欢……死呢？
茨薇塔耶娃 呸，难听！
叶连娜！我不喜欢说死！
尼尔 在你没有死的时候，关于死，能说些什么呢？
捷捷列夫 这是真正的哲学家！
叶连娜 诸位，到我那里去吧！到时候了，茶炊一定早预备好了……
希施京 现在喝口茶倒很好！并且再来点小吃……可以抱这个希望吗？
叶连娜 当然！
希施京 （指尼尔）否则我看着他——很馋，我得承认！
尼尔 别馋——我已经都吃下去了！我也和你们一同去，我还有一个多钟头的空……
塔吉雅娜 在上班之前你还是去休息—会吧……
尼尔 这样也没有关系……
叶连娜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你去吗？
彼得 假使你允许的话……
叶连娜 我开恩特准！把你的手拿来……
茨薇塔耶娃 大家都成对地走。尼尔·瓦西里耶维奇，到我这里来……
希施京 （对塔吉雅娜）那么，你和我一起……
捷捷列夫 据说，世界上的女人比男人多。可是我在许多城市里住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我总是缺个女人……
叶连娜 （笑着向门走去，唱起来）Allons，enfants dela patri…i…i…e！
希施京 （推彼得的背）行动活泼点，祖国的儿子！……
〔伴着喧闹声、歌声和笑声他们走下。房间里有几秒钟是空空的。然后老人房间的门推开，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走出来，打着呵欠，把灯熄灭。听得见老头子的声音，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读《旧约》诗篇。老妇在暗中碰撞着椅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幕 落
第二幕
〔还是那间房。
〔秋日的中午。老人别斯谢苗诺夫坐在桌子眼前。
〔塔吉雅娜听不出声音地、缓缓地、前前后后地踱着。
〔彼得站在板壁跟前，望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