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密德维杰夫家别墅前面的小花园。槐树和丁香树遮掩着一座小房子;这房子有两个窗户,有装有玻璃门框的台阶。台阶右面的窗户上挂着被单或台布。一长条的灯光透过开着的门落在台阶的梯级上——前间里点着灯。萨莫夸索夫和齐娜站在梯级上;医生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吸着烟。房子里传出嘈杂的声音——家具的移动声,碗盏的撞击声。
齐娜 (声音不高地)今天早晨他说好些了……
波吉欣 (忧郁地)凡是害痨病的人在完结以前总是这样说的。
萨莫夸索夫 (令人信服地)我们姊姊——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一生就是为这种事情操心……就算她的丈夫害的是另一种病吧……不反正都是一样吗!她服侍了他九年……你们想想看——把整个青春,把一个女子的全部力量都献给一个爱发脾气的病人了!多可怕!她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已经一半花白了……她变成寡妇了——手里抱着一个五岁的孩子,那孩子非常神经质,很脆弱……
波吉欣 (走近)你也要讨伐弱者吗?
萨莫夸索夫 一点也不……
波吉欣 那就跟你不相称了!
萨莫夸索夫 (被刺痛)可是,听我说呀!
〔波吉欣走到旁边去。伏柯尔走到台阶上。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
波吉欣 (远远地)这种理论,你已经落后了……现在已经不时行了……
莫萨夸索夫 (对齐娜)他怎么啦?他生什么气?
齐娜 (站起来,走往屋里去)我不知道。他累了吧,我想……
伏柯尔 我的后代在惹你生气吗?(坐在旁边,叹气)我的腿疼……你看,米龙,命运给你肃清道路了……
萨莫夸索夫 (痛苦地)别说这个了……你怎么啦?
伏柯尔 (低声)你以为她心底里不高兴吗?吓!老弟,我是懂得女人的……
萨莫夸索夫 够了,伏柯尔!我们俩什么也不知道。(想了想)比如说,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愿望——你明白吗?——这种顽强的、热情的想知道些什么的愿望。原来,这是很必要的……
伏柯尔 唔……你这是指什么说的?
萨莫夸索夫 我是要说,我四十二岁了,我不了解一个年纪比我轻的人,不了解他的思想和生活……甚至于言语,我并不懂!这是在四十岁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国家多好啊,那里的人大家都互不相干!你想象一下,一个欧洲人……
伏柯尔 (打哈欠)闲扯!你不懂得欧洲人……你把欧洲人关进过看守所吗?没有?心里在想着女人的时候,嘴里就不要谈欧洲人……
波吉欣 (走近)有没有火柴,父亲?
伏柯尔 (给他)要还给我呀,否则你拿了去,我就没有了!要我这条疼腿去走、去找火柴在什么地方吗?
波吉欣 你既然有风湿病,就去躺在床上。这比夜里坐在空气里要好些。(下,忘记还火柴)
伏柯尔 (推一下萨莫夸索夫)你看见没有?你快些结婚吧。在七十岁的时候,你可以有一个当医生的人,很文明的人……很方便!他把你的火柴拿去,而你呢……哼……(沉默了一会)你注意呀,我们的言语多奇怪啊:我们说——坐在空气里。你想想看,我们的人有多么轻啊!或者去上大学念书。(用头指指他儿子走去的那边)他上过大学,通过大学,走过去了……可是这没有特别使他受到什么……
萨莫夸索夫 (不大高兴地)你这个……
伏柯尔 闲扯淡的?
萨莫夸索夫 不是的……怎么说呢?厌世者……
伏柯尔 (稍微有些骄傲地)老弟,我不是厌世者,而是怀疑论者……我们的怀疑论者太少了。这是一种征象,说明我们不够聪明……
萨莫夸索夫 (轻笑)你所说的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叶连娜和齐娜上,萨莫夸索夫站起来,给她们让路。
叶连娜 诸位先生,请你们来帮康斯坦丁抬一下箱子……
萨莫夸索夫 就来!你就坐着吧,怀疑论者。
伏柯尔 (跟在他们后面)潮湿……后代说的话对。
叶连娜 (向齐娜亲昵地)你去躺躺吧,也许能睡得着。
齐娜 不,我不要……我怕我会睡着。
叶连娜 你怕?
齐娜 我难为情。我竟不感到悲哀和损失……我是这样平静得奇怪和可耻!结子解开了……我可以不撒谎,不强迫自己了……我不需要做出亲切的、关切的样子了……这又好又不好……
叶连娜 (微笑着)啊——要是康斯坦丁听到你说这话多好……
齐娜 不,不要告诉他!我不愿意他把我看作没有感情的……我是很尊敬他的!
波吉欣 (走近)你需要一张死亡证明书,我这就去写。(走到屋子里去)
齐娜 他这是怎么说的!……他一走来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沉重的东西碰到我了……连娜,你不觉得我无情吗?
叶连娜 别说这个了。你才二十岁。
马斯达柯夫 (在门口)叶连娜,到这里来!(当她走近的时候,他样子很窘地向她窃窃私语)嗳,尼古拉有什么鬼事情向我咆哮?何必当着面翻白眼呢……他要什么?
叶连娜 (边走边说)我这就来,齐娜。
马斯达柯夫 (跟在她后面走)岂有此理!
〔齐娜疲倦地伸个懒腰,拿树枝靠在自己的脸上,嗅它的气味。她看一眼用布遮着的窗子,身体抖了一下,恐惧地甩甩手。
萨莫夸索夫 (手拿披巾)拿去,潮湿!
齐娜 谢谢!你多么关心啊。
萨莫夸索夫 (神采焕发地)嗳……这不是我……这是你妈妈打发我来的。你的妈妈真好!
齐娜 (点头)是的。
萨莫夸索夫 (激动地)一般地说,女人是最好的……特别是现在,我们男人……有些消沉的时候。你可以相信我——我见过不少女人!我过去生活得很不好,很粗笨……回想起来不惭愧的事情很不多……在我的生活里,如果有什么美好的、纯洁的东西……那就是你们……女人……我准备祷告上帝:求上帝保佑女人,因为在俄罗斯民族中没有再比女人更好的人了!
波吉欣 (上)哦!原来如此!
萨莫夸索夫 (转身向他)哎呀……原来是你,当然——你是不同意的吧?你愿意辩论吗?
波吉欣 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萨莫夸索夫 (热烈地)发出讽刺的呼声是地方,作正义的见证就不是地方了,是吗?为什么呢?
波吉欣 (在他面前走过)你完全像恋爱着的人,在燃烧;你出了什么事了,啊?
萨莫夸索夫 谢谢你,没有出什么特别事情!你好吗?小齐娜,你看:他昨天号召人民前进,去同命运作战,可是今天呢,你看——对于失望的人,往日的一切向往都成空想了!
齐娜 别生气!
萨莫夸索夫 要知道这是……这是欺骗……这是拿人弄着玩……
波吉欣 (吸着雪茄烟)你为什么这样激动?你只要去请求一下,警察局还会给你位子的……(走开)
齐娜 (痛苦地)噢唷,医生……你怎么啦?
萨莫夸索夫 (喘息着)你看……文明人……啊?很高尚,啊?
齐娜 他……也许,他不舒服吧?
萨莫夸索夫 是的……他有精神麻痹症……不……对不住……我们都是很凶恶、很粗暴的人……什么都不爱……既不彼此相爱,也不爱自己,也不爱祖国……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污浊的奴隶的血……我们还没有脱离农奴制度……我们在内心上是奴隶……
伏柯尔 (上,对齐娜)你母亲叫你。你怎么样,米龙?
萨莫夸索夫 (出示拳头)你的儿子……
伏柯尔 啊哈!
萨莫夸索夫 我总有一天要把他……
伏柯尔 (注视着黑暗的地方)谁也不爱我的后代。
萨莫夸索夫 可是他呢?他爱谁啊?他会爱人吗?
伏柯尔 我不知道。没有问过。
萨莫夸索夫 去问呀……啊!
〔波吉欣走近。萨莫夸索夫打了一个响鼻,走到屋子里去。
伏柯尔 你怎么得罪人?
波吉欣 我们来走走吧,父亲。
伏柯尔 腿不让我走。
波吉欣 啊,对了……嗳,我要走了……乘五点一刻的火车。(摸出皮夹子)钱在这里。我以后再寄来……如果有的话。
伏柯尔 那就是说,要去很久了……工作呢?
波吉欣 扔下了。
伏柯尔 也许,你是到高加索去吧?
波声欣 到高加索去做什么?
伏柯尔 过去,人们处在你这样的情况之下总是到高加索去。
波吉欣 我不明白。
伏柯尔 你恋爱了吧?
波吉欣 (皱着眉头看父亲的脸,轻笑一声)怎么样?
伏柯尔 没有希望吗?
波吉欣 还有话吗?
伏柯尔 (把钱接在手里)你最好是到西伯利亚去。
波吉欣 为什么?
伏柯尔 多赚些钱。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应该有很多钱。
波吉欣 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说我接到一份电报……被紧急地叫到城里去看病了。
伏柯尔 为什么要撒谎呢?
波吉欣 对。去他的吧!再见。
伏柯尔 来拥抱一下……
波吉欣 (拥抱)再见!生活难啊,老人。
伏柯尔 你生活不顺利!
波吉欣 你也很不顺利。
伏柯尔 那么,保重吧!不预备自杀吗?
波吉欣 (低笑)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伏柯尔 就是嘛!你得去爱咖啡色头发的女人,她们的热情高一些,而且她们决定问题也快一些……
波吉欣 别说了!别闲扯了。
伏柯尔 我是说正经话。我观察过这一点。娶一个犹太女人,那是最太平的事情。她们很会生孩子,爱管家务……那你就要子女成群,这种幸福的轮子就要轻轻地转起来……
波吉欣 (轻笑)说完了?
伏柯尔 (把他的手放下)说得不坏!再见……
〔波吉欣下。老人坐在台阶下,摇着头,对着儿子的后影,不知自言自语些什么。密德维杰娃上,她的样子很疲劳。
密德维杰娃 要吃点东西吗?里面茶炊预备好了。谁都不躺下去睡觉。医生在什么地方?他疲倦了……
伏柯尔 是的,疲倦了。稍微早了点,不过——是疲倦了……
密德维杰娃 嗳,你说话总是妙语双关的。
伏柯尔 他走了。他让我向大家致意,他上西伯利亚去了。
密德维杰娃 老爷子,你怎么啦,说梦话吗?
伏柯尔 (用手一挥)上高加索去了。
密德维杰娃 还上哪儿去?
伏柯尔 不知道。
密德维杰娃 (叹气)哎呀,你们这些怪人!朝你们看看,简直就要可怜你们这些人了!开着玩笑,好像很快乐……装出很聪明的样子和似乎很骄傲的样子……互相揭发自己的短处……你们就这样随便地和和睦睦地坐到一起,大家谈谈,别害臊,哭哭自己有多好……没有什么戏好演了……观众已经散了……只剩你们这几个人了!
伏柯尔 我不参加演出……我自己是观众。
密德维杰娃 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地苦闷得要死,什么都觉得羞耻……可是一当着人的面,就翘起尾巴来了,摆出一本正经的脸来……干什么呀!你们就互相靠近一些,靠近一些……
伏柯尔 最聪明的女人——够了!这与我无关。要知道,亲爱的女魔王,我的儿子真出走了呀……
密德维杰娃 (漠不关心地)上哪儿去啦?
伏柯尔 也许——上非洲去了,也许——去见阎王了……
密德维杰娃 (不相信)你跟他变戏法吧,老爷子……去喝茶吧。
〔同他一起到屋子里去——马斯达柯夫和齐娜向他们迎面而来。
听见没有——医生的事情?他走了!
马斯达柯夫 那好极了!谁都不需要他。(对齐娜)我们去稍微走走,好吗?
齐娜 请。很沉闷,头晕。
马斯达柯夫 (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你要吃点什么药吧?
齐娜 (微笑地)什么药呢?
马斯达柯夫 我不知道。(叹口气)叶连娜从来不吃药的。可是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却喝一种药水。有时候她身上发出一种刺人的气味……好像酒精似的。她的香水也是浓得要命的……
齐娜 (发生兴趣)你喜欢她吗?
马斯达柯夫 她?唔……啊……怎么说呢?我想,并不总是……(颇有兴致地——但是假装地)啊,多么美的夜啊!简直要唱起歌来!
齐娜 (责备地)你怎么啦?在这里?
马斯达柯夫 这确实是……我说得很笨……而且我也不会唱……(竭力要把话说得合适些)当然……人们生呀、死呀……在白天有,在黑夜也有……
齐娜 (不禁笑起来)你这样说……好像是责备人们生呀死呀的。
马斯达柯夫 (很窘)是吗?你看……又给鬼迷了!(随便地)齐娜,这一定是因为:既然家里有死人,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话……我读过这么多的关于死的恐怖的书;这些书写得这样坏,竟使我对于这种题材毫无敬意,毫无兴趣……关于死神描写得太多了,超过需要了……她有些像被过份赞美的女演员了。一个毫不突出的女演员,可是大家都嚷嚷——哎呀,她是天才啊!(兴奋忘情地,他挽着齐娜的手)当然,人总要死一次的……总有这么一天。不过,亲爱的姑娘,等到那一天,我还要过几千天美丽的日子呢……几千天——你懂吗?而且每一天都有新的面孔,新的心灵活动,新的花朵,新的太阳。(认真地)你可知道,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吗?你读过什么关于太阳神霍尔斯的故事,还有他的女儿霍尔莎卡,就是仙女的故事吗?你喜欢神话吗?
齐娜 我不知道神话。
马斯达柯夫 噢,这应该知道!这是非常之美的……正像一切儿童的东西——这是很纯朴、很聪明、难于形容的动人的。这个你一定要知道,你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仙女……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被你所爱的那个人是多么幸福啊……我自己想象处在他的地位……这是多么好啊,并且充满着最最狂放的出人意外的事情……
齐娜 (很窘地)喂……这样说是时候吗……
〔奥丽佳手拿一束花走进小花园。她穿着深色的衣服,站在丛林后面,听着。
马斯达柯夫 (忘情地)如果你知道,你想象做什么人就能做什么人,那是多么幸福的特点啊!想象做国王,做打扫烟囱的工人,做小丑!你可以过几十种生活,你可以感受到男人们和女人们的一切快乐和忧愁……老人们的寂寞的沉重的思想,儿童们心灵里的可爱的彩色缤纷的幻想……
齐娜 这真是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