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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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怪人(3)

马斯达柯夫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面走着,一面想着你,突然,编出了一个很不坏的故事。(高兴地笑起来)你听我说:有一个老太太,她很聪明,她看见,她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奴隶;但是她有一种信仰,信仰更美好的事物,是一种模糊的信仰……而且她还有一些滑稽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奴隶。她的女儿是一个默默无言的、宗教信仰很虔诚的、独自深思的姑娘。村子里出现一个青年,他有一颗激动的心,他是一个流浪的人,没有家的雇农,但是鲜亮得像一捧火一样。老太太喜欢他,因为她知道,他不是奴隶,不是一个普通爱闹爱玩的人,不,他忧愁着什么事情……于是老太太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看,有一个很好的人到我们这里来了。(跳了起来,坐着,向前看着,做着手势,像说梦话似的说着)老太太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黑黑的脸,枯干的乳房,薄薄的嘴唇,有些发蓝的眼睛,你看,她是什么样子?她觉得,她的女儿和这个人生的孩子将要是真正勇敢骄傲的人……她向流浪人提议娶她的女儿做妻。她的丈夫反对,当然,那个青年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自由受到束缚——他不肯,但是那少女触动了他的心。于是那位妇人就向上帝祷告——你得了解这一点!——准许他和她的女儿不举行婚礼就同居。这一点我是会讲得很好的……是的!夜里她跪着,恳求上帝把她女儿的罪加在她的身上:“天啊!决不亵渎你的圣像,也不侮辱人”……连娜,并不一定用这样的字句:但是是这个思想!她敬爱上帝,但是看见一个人的崇高的东西被践踏,也不能不哀伤和愤怒……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这种感情我是懂得的!是的……后来……女儿的行为被父亲知道了,他要打少女……老妇说:“你敢打!这是我做母亲的过错!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愿意我的女儿——我的亲骨血生出卑贱的人来……我是母亲!……”这个故事好吗,连娜?

叶连娜 (低声)是的,很好。

马斯达柯夫 可能吗?

叶连娜 (低声,确信地)可能,应当使生活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马斯达柯夫 母亲!很少有人描写母亲,连娜……少得可耻!歌德写的母亲是不容易理解的。要知道,每一个女子都是母亲,几乎就是一种象征……我将要写许多关于母亲的作品……你可知道,在你对我的态度中,也有母亲的关系吗?有时候我非常清楚、非常有力地感觉到这一点……有时候你显得太严肃……这有些使人扫兴……你知道吗!你不大笑,连娜。可是跟你在一起是这样安静、随便……啊,谢谢你,连娜!你脚底下的土地是坚硬可靠的……

叶连娜 (由于高兴和痛苦而叹了一口气)听我说,为了上帝的缘故!为了你的灵魂,你永久把全部真话告诉我……永久全说真话!谎话是一种很卑鄙的东西……对于你是很不相称的!

马斯达柯夫 真话?有时候真话是一种很坏的东西……像蝙蝠一样——在你的头上转来转去,那种灰色的、讨厌的东西……要它们做什么,要这些微小的真实,它们有什么用处?我从来没有了解它们的用处……你看,我编的那个老妇人,人家都会对我说,这是谎话,我知道,人家会这样说的。说没有这样的老太太的,人们会嚷嚷地说。但是,连娜,今天没有,明天就会有的呀……你相信会有吗?

叶连娜 嗳。设法帮助使她们有,她们就会有!我不是说那种真话……也许,有时候你不愿意把有些话告诉我,为了怜悯我……为了你这样喜欢的美丽,你别怜悯我!这是侮辱……

马斯达柯夫 (真心诚意地)我不可怜你……不!(又枕在她的膝上)我的亲爱的连娜,今天我跟你特别亲近……

叶连娜 (惊惶地)今天?为什么正就是今天呢——你说!

马斯达柯夫 (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不说……不,也许,我猜得出……你的心跳得多美多活泼啊……

叶连娜 要我帮助你说吗?要我替你说吗?

马斯达柯夫 (将要睡着,迷糊地)等一会,我要沉默……多么好啊……安静……一颗美丽的、忠于我的心跳动着……我想着你的时候……我总能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新的题材……思想……真奇怪,连娜……

〔他睡着了。萨莎拿着白披巾上。

萨莎 (高声地)对不住——我忘记了……

叶连娜 (私语地)嘘……他睡着了……

〔萨莎看见他的姿势,垂下了头。

叶连娜 (蹙起眉毛)把他的腿盖起来,轻轻地……(禁不住微笑起来)你看,多么可爱的脸啊……

〔萨莎慢慢地走开。叶连娜轻轻地摇着枕在她膝上的头。波吉欣从左面走出来,看见长椅子上的人,细看了一下,把腰伸伸直,发出沙沙的脚步声,阴郁地向房子走去。

叶连娜 (不安地)轻点……

〔波吉欣猛然转过身来,好像要高喊一声似的,摆一下手,很快地走开。

——幕 落

第二幕

〔黄昏。太阳落山。松树下面的桌子旁边是叶连娜;她的面前放着刺绣架。齐娜、华夏裹着毛毯,坐在安乐椅上。马斯达柯夫手里拿着手稿。医生波吉欣站着,斜靠在树上,抽着烟。萨莎站在叶连娜后面,手里拿着缝制的东西,她好像躲在那里似的,弯着腰,有时越过叶连娜的肩,看看马斯达柯夫。和往常一样,她的面容是忧愁的,眼光里含有责难的意思。

马斯达柯夫 (拿手稿在桌子上拍打着,激动地,带着微笑,向每一个人挨次地看过去)好吧——评判吧!

华夏 我这个评判人最后一个发言。这是我的权利。

齐娜 (做了一个鬼脸)哎呀呀!你倒会很开心地开玩笑!(对马斯达柯夫)我很喜欢。特别喜欢——女儿!

萨莎 (轻声地)我喜欢那老太婆!

马斯达柯夫 (高兴)当然,你自己就是老妖精!(对医生)就剩你了!(把头一歪)砍吧,坏蛋!

波吉欣 (勉强地)你知道,我是一个很蹩脚的艺术鉴赏家。

马斯达柯夫 照这样的开场来看,我要挨批评了!

波吉欣 这童话并不感动我。

叶连娜 (低声)为什么是童话呢?

马斯达柯夫 连娜,你别作声,你不能说话……嗳,尼古拉,你来把我大解八块吧……

波吉欣 别忙!我是你的读者,我并没有催着要你写。

齐娜 天哪,多么阴沉的声调!

华夏 医生对于事情是采取严肃的态度……(对马斯达柯夫)大概,你有很危险的病吧……可敬的医生,他害的什么病?

波吉欣 (轻笑)视力衰退症。

华夏 有瞎眼的危险吗?

齐娜 慢点!

波吉欣 康斯坦丁,你可知道,我父亲关于你们文学家所谈的意见,恐怕是对的!(突然气愤地说,几乎是恶意地)你们欺骗读者,是的,你们欺骗!你们给我们的并不是日用的粮食,而是又甜又香的饼……

华夏 医生,你大概在生气吧?

波吉欣 (强烈地)你想激起人们的希望,可是你却使人们大失所望……有一次你描写等候真理与善良的先知……先知相信你的话来了,可是他却被出卖,被杀死了!……你现在又来重新做这种事情了,欺骗那些相信你的人,我们遇见的不是你所歌唱过的强大的人民,而是很老的、可怕的野兽……

齐娜 (激怒)医生,你已经到了庸俗的边缘!……

华夏 (制止她)慢点……忍耐点……

波吉欣 (稍微清醒,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不要担心……也不要出言伤人!我不是预先声明过了吗,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我父亲的意见。

华夏 可是你是用这样的力量来陈述别人的意见……现在倒很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波吉欣 (阴沉地)我没有自己的意见……我不愿意隐瞒这一点,虽然现在有许多人这样做。我不善于匆匆地思想……虚无主义者改装狂热者、狂热者改装虚无主义者的喜剧我已经看够了。

华夏 正像一个故事里的英国人说——你并不这样富有,可以请蹩脚的裁缝给你做衣服?……值得赞美!

齐娜 (对叶连娜)今天的谈话带有一点歇斯底里的性质。

〔叶连娜用目光制止她说下去。

马斯达柯夫 (沮丧地)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个样子……你怎么啦?

波吉欣 我什么都厌烦了!无论什么谎话,无论什么安慰和欺骗我都不要!你这样高兴,这样无忧无虑地宣布的东西,我也不要,康斯坦丁……我不相信你这个关于母亲的童话……

萨莎 (害怕地)哎呀,天哪……怎么可以这样啊!

华夏 (开玩笑地)这你已经是说自己的话了吧?

波吉欣 (沉重地)是的,这是我尼古拉·波吉欣说的!(他突然向叶连娜看了一眼,她正俯身在绣花架上安静地绣着花。他好像头上挨了打,把两肩耸起来,走到旁边去,一面说着话)如果说得太粗暴……那么请你原谅,要知道,我本来不想这样说的。

华夏 (轻笑)呜呼……泥腿的巨人倒下了……唉,我的祖国!

叶连娜 (看了他一眼,然后看丈夫)你可知道,这里谁的意见最宝贵?萨莎的!

萨莎 (藏起来)嗳,哪里……

叶连娜 她是在我们刚才所描绘的那种环境里长大的……

华夏 (对齐娜,低声地)取材野蛮人生活的小说只有野蛮人能评价。

齐娜 (拖长着声音)别——说!

华夏 撒托勃良把《阿达拉》送给印第安人看,在他们对他说“都对!”的时候,他才决定出版。

马斯达柯夫 (亲昵而柔和地)难道我撒谎吗?我?从来不撒谎!

叶连娜 还需要解释吗?

马斯达柯夫 我不过是可怜那些看不出生活里有美、有好的人,不相信明天的人,我可怜他们到心疼的程度……我也看到人们的肮脏、卑鄙、残酷,我也看到人们的愚蠢——这一切我都不需要!这些都会引起我的反感……可是我又不是讽刺家!另外还有一种新的、真正人性的、美的东西的怯生生的嫩芽——我珍爱这个,我觉得这个亲切……我有没有权利把我所爱的、所相信的东西指给别人看呢?难道这是撒谎吗?

华夏 (微笑,教训口吻)嗳,是的,这是你的平时的思想……你常常谈到这一点。但是——你忘记有一种不可抵御的东西……在它的面前,我们一切人性的东西,无论是善的和恶的——都是渺小的,都是注定要死亡的。

马斯达柯夫 我的天呀……这些话我都听厌了!

华夏 (讽刺地)听厌了?不比讨厌更厉害些吗?

马斯达柯夫 你知道有一种给死人洗身体的风俗吗?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来把庸俗和懒惰洗去吧!就让全人类在最后一刻钟干干净净地、漂漂亮亮地去迎接死亡吧……让人类带着勇敢的纯朴,带着微笑去死亡吧!

华夏 啊,浪漫主义!什么样子去死——对于我反正不都是一样?

马斯达柯夫 (凄凉地)是吗?你反正都是一样?

叶连娜 (平静地)美丽地去死,难道不更好些吗?

华夏 我不是浪漫主义者。不。

齐娜 (几乎是绝望地)你们就别谈这个送葬话吧!刚刚听过这样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是呀,在作者面前不害羞!

华夏 人们是不会为了作家害羞的。作家应该勇敢……特别是在他宣传……快乐的坚忍主义的时候!(笑)这是什么字眼?

〔萨莫夸索夫拿着一束鲜花上;看见华夏,停住,眉头皱起来,卷一下自己的髭须。

叶连娜 (活泼地)欢迎!

萨莫夸索夫 敬礼……(把花束分开,花朵落在地上)请允许我给你……也给你……(有窘状)我老了,笨手笨脚了……

〔马斯达柯夫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注视天空,轻轻地吹口哨。华夏也站起来走到旁边去。萨莫夸索夫看到这情形,显得更加手足无措了。

叶连娜 萨莎,请你拿去养在水里。

齐娜 (跟着华夏去)谢谢你!花美极了。(对华夏)你喜欢蝴蝶花吗?

华夏 (低声地)我喜欢退职警察。他爱上你了——你明白吗?

齐娜 华西里!你为什么说这个话!

华夏 他大概要向你求婚……

齐娜 别说了!

华夏 等我死了……你就嫁给他……

〔他们二人下。叶连娜一直带着善意的微笑,起劲地对萨莫夸索夫讲着什么。

萨莫夸索夫 是呀……可是,你知道……

叶连娜 (声音高了些)你夸大!与其说人凶,不如说人愚蠢、没有文化更恰当……

萨莫夸索夫 我究竟活了四十年了,看见还没有生活经验的人就瞧不起人,真气人……

密德维杰娃 (上)晚安!我家的人呢?

叶连娜 (四面张望了一下)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密德维杰娃 (坐下)该回家了!太阳下山之后他是被禁止散步的,可是他却故意走来走去。

萨莫夸索夫 (作呷呷之声)唔……为什么要故意呢?

密德维杰娃 就是这样……我看得出这玩意!(用手指点点)我是一个普通女人,可是我都看得出……

马斯达柯夫 (走到她跟前)你别生气……你的心是最和善的!

密德维杰娃 不成,老爷子!我是做母亲的,我的女儿要死了……嗳,你是一个和善的人,你是一个好人,可是母亲的心,你却不知道,不懂得。我的痛苦你不知道,我的眼泪你没有看见,我的无穷无尽的心事,你不知道……儿子已经丢了,现在女儿又要丢了……这算什么呀!

〔萨莫夸索夫阴郁地皱起眉头来,走到旁边去。

马斯达柯夫 女儿又要丢了?这可为什么?

密德维杰娃 (有些粗言粗语的)你怎么啦——你不看见吗,她怎样受罪,弄得筋疲力尽,神经紧张?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哭……可是他对她呢,老是讲死,老是讲他年纪轻轻的,要死了,可是她还活着……

马斯达柯夫 (奇怪)他?我过去还以为他不是这样的……

密德维杰娃 难道我女儿过去是这样吗?她原来是又安静、又健壮、又快乐的姑娘!有时候她成天笑呀,唱呀……

马斯达柯夫 以前我觉得,他的人格是很高的,他……不会……

密德维杰娃 他不会!怎么?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还会有顾虑吗?他是世界第一号人物……从他说的话里面也可以听出来!他死的时候,全世界也一定要死,太阳就要熄灭……你看,多么宝贝!有时候他还吻她呢,唉,我的天呀!要是传染了怎么办?这究竟算是什么呀?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