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点?……好吧,低声点可以。”
“同志们,乌拉!”
“乌拉!”的欢呼声是轻轻地喊的,几乎是低声耳语似的,但结果还是相当雄壮。
马特维也夫俯身向瓦西里:
“听说,伊里奇曾经出席中央委员会的会议。”
瓦西里的脸上装出绝对真实的惊讶的神情:
“哪有的话……嗳,你怎么啦……没有。”
马特维也夫注视着瓦西里的眼睛。瓦西里答以孩子似的、光芒四射的、真诚的目光。很难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但是马特维也夫就是不相信。
“低声点,同志们,低声点!低声点,”他快乐地说。“现在请彼得格勒党委代表发言。”
彼得格勒党委代表格罗莫夫站起来说话——他个子不高,穿着皮短袄:
“同志们!我要跟你们说的话很简短。工厂委员会有没有电话?”
马特维也夫 有。
格罗莫夫 派人值班,整天整夜地守在电话旁边。
马特维也夫 勃利诺夫!米罗宁柯!
勃利诺夫和米罗宁柯答应着站出来。
马特维也夫 带人去占据岗位。
勃利诺夫 是!
他和米罗宁柯一起走了。
格罗莫夫 派一队人到斯莫尔尼去做联络。
马特维也夫 马柳斯京!
马柳斯京 有!
马特维也夫 你挑十个人去,你自己做队长。
马柳斯京 是!(下)
格罗莫夫 现在关于装甲车部队……
马特维也夫 哦,知道。裴洛夫!里亚比宁!
裴洛夫 有!
里亚比宁 在这里!
马特维也夫 你们同装甲车部队的人联系得怎么样了?
裴洛夫 里面有人,可以去找……
马特维也夫 和我一同去,我们去宣传鼓动。
裴洛夫和里亚比宁 好吧。
格罗莫夫 现在,是关于包扎救伤的材料……
马特维也夫 季莫斯京!(静场)季莫斯京!季莫斯京!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双天真的圆溜溜的眼睛,从人群里走到最前列。
“有!有!”他急急忙忙地应声道。
马特维也夫 (模仿着)有,有……你到药房去,向他们要些药水棉花。
季莫斯京 要多少?
马特维也夫 什么要多少?
季莫斯京 是呀,棉花要多少?
马特维也夫 啊,要多少……有多少,就拿多少(大家笑)……还要绷带,还要碘酒……这样大瓶子的。
马特维也夫怕他不懂,用手做样子给他看。做出的样子有水桶大。
季莫斯京 可是钱呢?
大家又笑。
马特维也夫 啊呀,钱……你写收条给他们——新政权会付账的。
季莫斯京 是吗……可是,假使不付钱他们不给呢?
马特维也夫 你去商量一下。好好地商量,悄悄地。他们会给的……
季莫斯京 (不相信地)他们会给?
马特维也夫 会给的!要不你带一个什么人去帮忙吧。
季莫斯京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他跑出去执行任务了。
格罗莫夫 现在的问题要更加重要些。你们这里有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人吗?
马特维也夫 (带着愁容地)哦,自然,有!
格罗莫夫 派宣传鼓动员到各车间去。
马特维也夫 那么,同志们,这意思就是,我们……
他还没有说完话。一个身体羸弱、个子矮小的工人比丘根气都喘不过来地挤到桌子跟前。
比丘根 (向马特维也夫)到工厂委员会去,赶快!
马特维也夫 出了什么事情?
比丘根 政府次长来了。
全屋子的人都激动起来。
马特维也夫 这是关于枪械的事情,一定是。
马特维也夫一股劲往外冲。瓦西里拦住了他。
瓦西里 我去和他们谈谈。(下)
马特维也夫 (目送着他)“嗯,好吧。我们这里来给他们预备欢迎会。(发令)宣传员同志们,到各车间去!第一班,机器车间:伐赫罗明柯、那乌木夫、索柯洛夫;铸炼车间:席列士诺夫、拉多加;铁工车间:波达平柯……”
工厂委员会的办公室。是一间很大的,空空洞洞的阁楼式的房间。有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从下面通上来。几条长木凳,几把椅子。一张被墨水污染了的杉木桌子。一只古老的手摇电话机。
房间里有几个工人。孟什维克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内政部次长,一个神经质的知识分子,戴着夹鼻眼镜,阔边礼帽,他们有别于工人地站在一旁。旁边还有次长卫队的两名军官立正站着。
瓦西里从螺旋形楼梯走上来。
“喂,有什么事情?这是哪一位?……”
他的样子很随便,很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鲁特柯夫斯基怀疑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
“我们要找工厂委员会主席说话,”他冷冷地、命令式地说。
“哦,我代替他,我代替他,”瓦西里和善地说,走到鲁特柯夫斯基跟前,和他热烈地握手。
鲁特柯夫斯基把树柯夫介绍给他:
“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代表……”
树柯夫鞠躬,口吃地自我介绍道:
“树……树……树柯夫……”
鲁特柯夫斯基指着两个军官说:
“这是……”
“嗳,是呀……当然罗!”瓦西里同情地,甚至于带着赞同的口气说。
静场。
“这个……”鲁特柯夫斯基说。
“是呀,是呀……”瓦西里回答。
又是静场。
又有几个工人走进工厂委员会的办公室。大家都默不作声,端详着临时政府的代表。
工人们在场使鲁特柯夫斯基无法开始谈话。他向四周看了一遍,挽住瓦西里的手。
“那么,我们走吧,到什么地方去谈谈。”
“可是群众并不妨碍我呀,”瓦西里率真地回答。“我们对无产阶级并不保守秘密。请坐下来!”
“请坐下来”这句话也不知是对鲁特柯夫斯基说,或是对树柯夫说,还是对工人们说的。
瓦西里端了两把椅子过来。重复说:
“请坐下来!”
工人们明白瓦西里的意思,在部长们还没有来得及走过来的时候,便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于是瓦西里把部长们推到板凳跟前去,一面说:“请坐。”但是鲁特柯夫斯基不愿意坐下。他估计了形势,决定当着工人们的面开始谈判。
鲁特柯夫斯基 听说你们工人有枪械,这话对吗?
瓦西里 (天真地)好像有一点。
鲁特柯夫斯基 可是据我们所得到的消息,这个“好像有一点”可以武装两营的兵士。是吗?
瓦西里 (微笑着)啊,难道有两营……您说哪里话……不过,我也不知道,没有计算过。可是,武器是我们私人的,都是自己的。
鲁特柯夫斯基 (严厉地)噢,这种私人的武器应该缴出来给前线用。
树柯夫 (走进一步)为……为了保护民……民主共和国。
瓦西里 (聚精会神地考虑)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应该和大家去商议商议。
鲁特柯夫斯基 好。有半个钟头你们够了吧?
瓦西里 (和善地)唔,哪里用得着……我一会儿,很快就来。喂,弟兄们去吧,商议商议看……我这就去,很快就来!
瓦西里走下楼梯去,工人们一阵喧嚣跟着他走下去。办公室空了。
最后一个工人刚走下去,便听到有匀称的皮靴声,武装的工人保卫员走进了办公室。这都是些健壮的、宽肩的青年,穿着短皮袄,挂着手枪。为首的一个是勃利诺夫。
勃利诺夫在鲁特柯夫斯基和树柯夫的面前走过,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他走到站在电话机旁边的军官面前。
勃利诺夫很有礼貌地说:
“请站开些,公民,请往那边挪动一下。”
他温和地把军官们从电话机旁推开,自己站到看守电话的岗位上。
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等候着。
过了半小时。
树柯夫摸出表,看了一看:
“半……半小时过去了。”
鲁特柯夫斯基冷冷地看看他。
“对呀,”他说。
沉默……
又过了半小时。
树柯夫又摸出表来,看了一下:
“又是半……半小时过去了!”
鲁特柯夫斯基站起来。
“是吗?”他说,同时向一个军官命令道:“招呼卫兵来。”
他是这样相信他的命令一定会被执行,所以甚至没有等候回答,就很快地走到楼梯跟前去。
军官走到电话跟前去。勃利诺夫拦阻他,缓慢而安静地说:
“对不住,公民,不能走近电话。您要什么?要招呼次长的卫兵吗?……这可以。”
勃利诺夫拿起耳机来,摇电话,吹气,总之,为了使用这种陈旧过时的通话器所需要的一切手续,他都做了。
“接传达室!”勃利诺夫喊道。“传达室吗?……是传达室吗?……你们那里大门口,有士官生站着吗?……有多少?……哦!……那么,放他们进来……对,全放进来……没有关系。”
勃利诺夫把电话挂上。
军官拔脚去追赶鲁特柯夫斯基。
大工厂的机器车间。车床的喧闹声,转动着的吊车的轰隆声和铿锵声。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武装起来了。有人把步枪靠在车床上,有人用皮带把步枪背在肩上。
一阵喊声透过车间的喧嚣声传来:
“嗳!来了!来了!”
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带着两个军官,走进车间的大门。鲁特柯夫斯基用眼睛寻找瓦西里,瓦西里正在同一个青年工人谈话。
“您,怎么,捉弄我们吗?”鲁特柯夫斯基注视着瓦西里,怒气冲冲地问道。
瓦西里两手一摊,说道:
“你们说哪里话,公民们!……”
“你和工人谈过没有?”
“谈过了。”
“怎么样?”
“他们说——我们没有什么枪械。”
鲁特柯夫斯基几乎控制不住他的狂怒:
“哼……那么这是什么?”
他随手指着近旁靠在车床上的一支步枪。
“是呀,我也是这样对他们说:喂,朋友,这是什么?”瓦西里带着天真的信任的口吻说。“可是,唉,他们难道有良心吗……他们说——这是我们自己的私产,不关你的事;这个,就像是自己的衣服或是裤子一样。”
瓦西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无法了解究竟他是嘲笑呢,还是说真心话。
“同……同志,你可明白,什么叫做拒缴枪械吗?”树柯夫插进来说。
“树柯夫同志,他什么都很清楚明白!”鲁特柯夫斯基严厉地打断他的话,转过身去,对着车间,高声地问道:“同志们,这里有社会革命党人吗?”
静场。鲁特柯夫斯基等着回答。但是工人们默默地看看他;谁都不急于承认自己是社会革命党人。
于是树柯夫走到前面去。
“有孟……孟什维克吗?”他高声喊。
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的处境显得很僵。
一个青年工人打破沉寂。
“嗳,为什么你们不作声?”他向工人们叫着,走到树柯夫和鲁特柯夫斯基面前去。“我们这里有社会革命党员,也有孟什维克。来,我指给你们看。”
那个工人领鲁特柯夫斯基和树柯夫在通道里走着,领他们走到一个留着胡子的老头子面前,那老头子正在磨着车床上的一个零件。和所有的工人一样,他的步枪靠在车床上。
“喂,同乡来了,”青年工人快乐地对老头子说。
老头子放下工作,伸直了腰。他微微低下头,透过眼镜,看着鲁特柯夫斯基和树柯夫。
“你是社会革命党的党员吗?”鲁特柯夫斯基问道。
“加入过,”老头子沉默了一会儿,不乐意地回答说。
“那好。我是鲁特柯夫斯基。同志,你是我党一个有自觉性的党员,现在我对你说,同志,前线需要枪械——我请你把你的步枪缴出来。”
老头子不作声。
“嗳,你要步枪做什么,啊?做什么?”鲁特柯夫斯基继续有些口吃地说。
他很小心地把老头子的步枪拿过来,但是老人也很温和地把步枪从鲁特柯夫斯基的手里夺回去。
“有用处,”他不肯定地,但是郑重地说。
鲁特柯夫斯基咬咬嘴唇。
“对不住,你服从临时政府吗?”
“临时政府?”老头子不信任地反问说。
“是的。”
“请你原谅,并不怎么很服从。”
鲁特柯夫斯基气得脸都发白了。树柯夫插进来。
“那么中央执行委员会你服从吗?”树柯夫严厉地问。
老头子从头到脚地看看树柯夫,反问道:
“就是说服从你吗?”
“是的。”
“不!”老头子断然说。
“对不住,”鲁特柯夫斯基有些忍不住了。“那么……那么……这样说来……你……你……根本谁也不服从了!”
老头子耸耸肩:
“我们为什么不服从呢?应该服从谁,就服从谁。”
“那么是谁呢?我问你,你是服从谁?!”鲁特柯夫斯基喊了起来。
老头子沉默。
“那么……服从谁?服从谁?”树柯夫也问着。
“具体些说,服从谁?”鲁特柯夫斯基要求回答。
“哼,你呀,打这里滚出去吧。”老头子再也忍不住了。“干吗老缠着我不放?!朋友们,他干吗老缠住我呀?”
鲁特柯夫斯基伸直了腰,冷冷地眯起眼睛来。
“中尉先生,”他低声命令说,“把枪缴下!”
中尉奉命从卫队里向老头子冲过去,但老头子用了出人意外的气力把他一推。中尉摔倒在地上。
“少尉先生,发信号!”鲁特柯夫斯基用更加冷漠和清晰的声音说。
少尉拿出哨子来狂吹。
一排武装的士官生快步走进敞开着的车间的大门。他们通过车间的通道,跑到鲁特柯夫斯基面前。
“缴械!”鲁特柯夫斯基对一个跑近前来的排长说。
“遵命!”
军官转过身去,预备发命令,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这时突然出现在他旁边的马特维也夫用手冷冷地止住他,并且说:
“安静点,同志们,要安静点!”
这时候工厂的汽笛声响了,在这汽笛声中,一群一群的武装工人声势浩大地从各个门里跑进车间的大门。他们从四面八方把士官生团团围住。工人挤满了车间。士官生陷入重围。
这一切发生得这样迅速,鲁特柯夫斯基简直转不过念头来,军官也来不及下什么命令。士官生像一群受惊的牲畜,在车间的当中偎依着自己的指挥官。
汽笛声停止了。紧张的寂静。就是吊车还在什么地方继续轰隆隆地响着。
马特维也夫安静地走到鲁特柯夫斯基跟前。
“临时政府公民,”马特维也夫温和而又不慌不忙地说,“带着枪到车间里来是不行的。一般地说,这里是禁止外人进来的。我们这里的人,火气很大,工作很紧张,可能伤害你们……甚至于有性命危险。所以你们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军官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看脸色苍白的鲁特柯夫斯基。鲁特柯夫斯基向他点点头。
军官急急忙忙地发出口令:
“立——正!向后——转!开步——走!”
于是士官生和鲁特柯夫斯基、树柯夫在两排武装工人中间,走向出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