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是的。就是那只花鸡。
达 是的，就是那只，麻点的，跛脚的。
谢 噢唷，吃了一惊！哈哈哈！
〔大家笑，莫斯京也哈哈大笑。
莫 你们是说，麻点的吗？（哈哈大笑，捧着肚皮）
安 （号哭地）我的天呀！我的天呀，我受不了这个罪……
卡 妈呀，亲爱的，安心些。
谢 然后，安娜，别忘记，你是女主人，应该请客人吃饭。
莫 是的，安娜，说老实话，我饿了。鸡丝面我也很欢喜，你是知道的……我们就把它，那只花鸡吃掉吧！（哈哈大笑）
〔谁都不笑。莫斯京警觉地看看卡西林家的人。
安 我去做饭。（下）
莫 她不知道被什么狠狠地震动了。请你们告诉我，也许发生什么很不愉快的事情，有什么危险在威胁着你们吧？
达 没有，你说哪里话，伊凡·伊凡诺维赤……不过是神经罢了。
莫 不知为什么今天觉得很沉重。你们好像都很奇怪。好像很沉闷……你手上有血，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
谢 这是……那只“花鸡”的……忘了洗手。（下）
达 我们把这种亲昵已经积蓄了半辈子。
莫 我走近你家的时候，并且在花园里拾到一张纸，（从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把它打开）飞机师阿那多里·别尔库多夫名下的证书……照片……
卡 可以看看吗？
莫 请，卡佳……当心，不要爱上了。年轻，漂亮。
达 别这样恶开玩笑，伊凡·伊凡诺维赤，你不是知道，卡佳的心被谁占据着。
卡 是的，很好看的脸……不错，很勇敢的人。
莫 可是，你们知道，用不着很多勇敢。把炸弹一扔下就飞走了。这很容易。
卡 （热烈地）怎么这样容易呢？要飞到一千里之外……从莫斯科。
莫 你怎么知道，是从莫斯科来的？
〔卡佳手足无措地沉默。寂静。传来绝望的临死的鸡叫声。
娜 自然很明显，是从莫斯科来的。只有莫斯科能派飞机到这样远的地方去。
莫 但是莫斯科是在德国人手中呀？！
卡 （克服着激动）哪有这么容易，伊凡·伊凡诺维赤？他的证书在你的手里……那就是说，他很不容……打下了，受伤了……很疼……把什么都扔了。你看，连勋章都放在这证书里。红旗勋章。我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多好看……这是专门给英雄的。
娜 你现在预备把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莫 没有主的东西我是没有兴趣的。可是，我看，卡佳倒很欢喜这玩意。连眼睛都发亮了。我可以送给你，卡佳。
卡 （把勋章按放在胸前，深思地）不，我永戴不到这样高的勋章的……
莫 你玩玩，就把它扔远一些，不要一个不小心落在德国人的眼里，到那时候你自己就明白了……
卡 是的，我就是玩玩……我不戴在身上。
达 她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伊凡·伊凡诺维赤……对不对？
〔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上，用手巾揩着手。
莫 你怎么啦，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今天你拿鸡来出气？又杀了一只花鸡？
谢 反正德国人要吃去的。
达 我就是连鸡也不会杀的。要是杀人……怎么杀得下？
莫 今天心里闷得慌。卡佳，唱一支《黑桃皇后》里我所爱的歌：“啊呀，筋疲了，力倦了，我……”
卡 不，伊凡·伊凡诺维赤，我不能唱。现在我没有情绪唱……真的，“精疲了，力倦了，我……”
达 （悲伤地）是的……“乌云来了，把雷雨带来了……幸福……希望都打碎了……”我记得，《黑桃皇后》里有这一段。
莫 黑桃皇后是表明秘密的恶意。
达 当格曼拿着手枪走到老伯爵夫人那里去的时候，我简直怕极怕极了……于是她就吓死了……我于是便可怜极可怜极了…
莫 可怜伯爵夫人……
达 不是……可怜格曼。他因为爱丽莎而杀人……生活安排得真奇怪：为了爱情杀人。
娜 爱情是不知道障碍的……
莫 大概是第一次我应当同意你的话，娜杰士达。是的，爱情是不知道障碍的……在城里我已经被人唤做俄奸了……为了我的感情……我的爱情……我预备什么都做……
娜 我不是说你的爱情。格曼的罪和你的罪，终归还是罪，是没有什么可以辩明的。但是有一种高尚的爱。在这种爱的道路上，杀人之罪可以变成伟绩……
卡 嗳，算了，算了……一说到死人我就怪不喜欢……伊凡·伊凡诺维赤，猜一个谜语……是一个很快乐很聪明的谜语……
莫 我很喜欢有趣的谜语。
卡 好，你猜吧：“橙子和苦橘有什么差别，有什么相同？”
莫 啊，凳子……
安 （上）卡佳！
莫 凳子和苦橘的相同之处？那是，这个和那个都不能吃……
卡 不是，没有猜对！差别呢？
莫 差别是一个有四条腿，一个没有……
卡 没有猜着！没有猜着！相同之点是这个和那个都是橙子，是一种水果，苦的橘子……差别是橙子是木字旁，凳子是兀字底。
莫 （哈哈大笑）凳字。你真会开玩笑，卡佳！真的，我倒快乐起来了，轻松起来了……甚至于想吃冻红果了……这是你的不对，卡佳。我得爬到地窖里去一下，去拿冻红果了。
谢 那个……冻的……现在还没有好，伊凡·伊凡诺维赤……再过两三个月……那时就好吃了……
安 正好结婚，伊凡·伊凡诺维赤。
莫 不，这要等得太久。修特纳尔对我说：“快点结婚，莫斯京先生，趁我是这城的主人的时候。我办酒席请全城的人吃。”请你，安娜，不要再拖延了。两个礼拜足够预备了吧……
卡 噢唷！（昏倒）
安 卡佳，你怎么啦！伊凡·伊凡诺维赤，卡佳昏倒了……快来帮一把！
〔莫斯京扑到卡佳身上。大家慌乱。
——幕 落
第三幕
第三景
〔过了一个月。地窖里：桶，箱子，麻袋，蜂房，箱子上铺着床，床上躺着别尔库多夫。旁边点着小小的火油灯。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摸别尔库多夫的腿。
谢 这里疼吗？
别 这里不疼。
谢 撒谎！一定疼。老弟，你骗不了我的……你可以和卡佳玩猫捉老鼠，对我得说实话……现在我来摸摸骨榫看。解剖学里说：“大腿骨下端两个厚实的隆起物称为骨榫。该骨榫为与膝盖骨连系者。”疼吗？
别 不……一点也……不疼。
谢 （坐下，从袋里摸出一只瓶）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一个人？（注酒入杯）我们来喝一杯……这于你是有益处的，我头里也有这个，老弟，环行！
别 这是什么病？
谢 这是科学的名字……解剖学里的。意思就是循环运动，简单些说，是头眩病……（喝酒）看眼睛，我看得出，你很疼。你承认吧。
别 疼。
谢 为什么你不哼呢？
别 意志……意志强过苦难。
谢 哦……那么，你是铁的？卡佳就是这样说你的……
别 不，我是平常人……和大家一样……
谢 娜杰士达说，你是不平常的人……是志愿兵吗？
别 不是，是征来的……我从前是建筑技师……我是一个和平的人。我造过车站，医院，住宅……我喜欢建筑，从手下造出一些美丽的东西来，觉得很愉快。在人间生活也快活些……
谢 哦……那么，你并不是乐意去打仗？
别 那，当然……我从来也没有预备打仗。既然这样的时候来了，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谢 哦……怎么，你有你自己的房子，家庭，孩子？
别 不，没有房子。我一个人。
谢 那么你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别 为了在打仗之后我能有一所房子，有家庭……有孩子。我要再造房子。给自己也造……美丽的房子，四周围都是树，花……
谢 哦……这个策略我倒欢喜！要是听我的女儿说话呀……“他，唔，是英雄。不平常的人。他，唔，像乔达诺·布鲁诺，这是卡佳说的。布鲁诺为自己的信仰……理想斗争。可是为了这个，他被扔进火里烧。在罗马。在“花圃”上……我们活着！人家所以纪念他，因为他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死，而是为全人类……和你谈了谈，我的心里舒服多了。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和我们一样。你想给自己造一座房子，并且希望有孩子……可是卡佳和娜杰士达却把你捧做圣人了……我不喜欢圣人。和他们在一起真可怕……他们不怕疼，我却怕疼。我不了解他们，他们不了解我。所以我怕你是圣人……现在你也疼……我便觉得你可亲了。我们来喝酒吧。（喝）我到你这里来，我也有我的痛苦。我没有什么人好谈谈。曾经有一个朋友是史克伏尔足夫医生，现在他也缩起来了，不敢出来了……现在城里的人都是大家避着大家。人们都前前后后地看看……每一个人都为自己害怕。并且连看朋友都不愿意。脖子上要挂牌子了。戴着牌子上街怕难为情……又不是马，又不是羊……我现在把什么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这座房子我造了一辈子，是一个子一个子地积起来的。房子保险保了五万块，各种财产保了两万。现在这么一来，我是白费气力。什么都要变成一捧灰，狗屎不如了。娜杰士达还说：“唔，我们，居民，应该这样”……这么说来，我像一个什么混蛋似的——抱着自己的房子不肯放。也许，我应该有另外一种做法，像卡佳所说的那样：“把这房子放火烧了，好让德国人也弄不到手……”自己么，也像布鲁诺似的，跳在火里烧死，啊？到那时候，哼，人类才永久记住，世上曾经有一个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卡西林，看，做出这一手！可是我精神不够……我不能够像布鲁诺一样……我舍不得房子。可是你却明白我。舍不得……老弟，现在生活可真难啊，是不？
别 真难……除了我的飞机之外，还打下来两架，两架上面有三十个人……都烧死了……
谢 三十个？！啊——啊……三十条性命……
别 同志们真可怜……一点没有办法。应该救你们，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为了你们死了……三十条命……
谢 哦……烧死了？在火里？啊？为我？为我的房子？
别 是的，为了你们的幸福……走向人类幸福的道路总是经过火的……
谢 你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哦……我自己有我自己的痛苦，到你这里来……你就用自己的房子，孩子来安慰我。现在又领到火堆跟前，嗳，跳下去呀，谢尔格伊·彼得罗维赤·卡西林，啊？像布鲁诺似的？人家为了你烧死，你也烧呀。是吗？为了花？为了房子？
别 我们整个国家都在花朵中间。各处各地都是花，就连工厂的院子里，钢条厂四周也是花……是的，我们是住在“花园”的上面。现在敌人把这花园变成火堆了。他们烧死我们，为了我们信仰人，信仰人在地上有幸福，信仰人会战胜世界永久的罪恶。我们烧着，但是我们像乔尔达诺似的，并不放弃我们对人类智慧的信仰，在我们心还跳着的时候……
〔娜杰士达从楼梯上下来。
谢 你说的对，娜杰士达……他是圣人……我跟他在一起可怕。
娜 维克多尔，告诉我，你的枪放在什么地方？
别 在身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在枕头下面摸，没有找到枪）奇怪，手枪早晨还在枕头下面的。
谢 那会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到这里来的呀。
别 早晨卡佳来过……给我送茶来……
娜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疲倦地坐下）她要闯祸了……
别 发生什么事情了？
娜 发生了料想得到的，我所害怕的事情……莫斯京猜出，我们把你藏着。他像猎狗似的，循着你的血迹走来。要冲到这里来，地窖里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挡住了他。现在他改变策略。他知道，安娜是我们守兵中最软弱的一个兵士，他就对她用恐怖手段。安娜什么都害怕。他要求，卡佳立刻嫁给他。安娜答应了……
谢 她为了房子把卡佳卖了……据说，假使莫斯京是亲戚的话，那么德国人就不会来碰我们的房子……
别 卡佳呢？
娜 她说，有得受这样的耻辱，还不如死。应该想个办法，否则要闯出祸来了。
谢 是的，卡佳什么都干得出。她完全像我……她的心很激烈……不是柯歇廖夫家的心……是卡西林家的心。
娜 莫斯京马上就要来听最后的回音。
〔哑场。
谢 你是军人……发施号令吧。我们的堡垒被包围了……像旅顺港一样。我曾经在旅顺港做史台塞尔将军的厨子……假使不是这个将军叛变，我们永久也不会投降……现在我又陷在旅顺港了……除了你之外，没有什么人可以指挥我们……
娜 应该拿下卡佳的枪。你—定要做到这一点，维克多尔。她会听你话的……只有你能影响她……
谢 我去叫卡佳到这里来……（指娜杰士达）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倔强的……（上楼梯）
别 你们有什么亲戚和朋友吗？我可以搬到他们那里去，使你们的环境好一些。
娜 这是不可能的，维克多尔。大伙都怕。并且这个我们也不能答应……把自己的祸害放到别人身上去。不，我们要把试炼坚持到底……是命运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在我们看来，你就是莫斯科。我们一辈子幻想着莫斯科，但是总没有见到它……现在莫斯科自己到我们这里来了……你是我们的贵客。
别 我随身把祸害带到你们家来了。
娜 请你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军官吗？
别 不，是一个普通兵……
〔卡佳迅速地从楼梯上下来。
卡 你招呼我了吗？
娜 普通兵……
别 卡佳，把枪还给我。
卡 我要用。
别 这是危险的东西，卡佳。要会用它才行……
卡 我会。在学校里，给我们看过，怎样拆开，怎样装子弹……怎样瞄准。
别 你要枪干什么？
卡 应该有一个人在家里负责保卫……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你是无助的人……你不是不能自卫么！假使德国人冲进来呢？
别 枪可以给我最后一着……
卡 不，不……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定会活……我……我们大家都要你活……
别 但是我要你们活着。把手枪给我，卡佳。
卡 两件事情是不能相容的……为了使你活，有一个人就应该死……你动什么念头？
别 杀一个人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容易，卡佳……我也不能让你去做这事情……为了我。把枪还来吧！
卡 我多么恨他啊！
〔别尔库多夫试图坐起来。
娜 你起来做什么，维克多尔？
别 我不愿意成为你们毁灭的原因……我走了。（起身，试图用脚站起来，失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