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身侧这个熟悉亲切的少年,凤箫吟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
原来所谓的了解也是分层次的。她一直认为她很了解令莫,却从来都不知道他对中国的历史竟然研究得这么透彻。
“你不要觉得奇怪。我是瑞典人没错,但事实上我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见凤箫吟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令莫接着解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祖父说过一个故事。我的曾祖父在和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乘坐轮船到达了中国。在这里,他遇见了自己的爱情,然后,才有了祖父。”
“这么说来,你的祖父算半个中国人?”
“我的祖父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中国去了瑞典,但他一生都在怀念这里。他带了几大箱的书籍回去,那些书我基本上都看过。那天我吹给你听的那支曲子,还有那管旧笛,都是我在祖父的遗物里找到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对我……”像是联想到了什么,凤箫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当初想要帮助我,改变主意继承你父亲的职业,也是因为你曾祖母的缘故吗?”
令莫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曾祖母不过是祖父珍藏在书中的一张泛黄的照片,虽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她才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回到旅店,远远就发现苍梧谣静静地站在房间门口,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凤箫吟看到他的第一眼,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噢,我们昨晚去看乌江了。”令莫却全然不惧,大方地走过去推开门,“有点困了,先睡一觉再说。”
凤箫吟也就沉默地跟着走向自己的房间门口。
当她准备随手关门的时候,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得草」
一直睡到夕阳落山,凤箫吟才清醒过来。
令莫又在隔壁房间吹那支《越人歌》。
看见她推门进去,他笑得分外灿烂:“睡了这么久?今晚不要又睡不着噢。我可不敢再带你去江边吹风了,免得有人吃醋哦。”
说完,令莫收起那支笛子,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身上的银色狐裘披风。
“小心闪了舌头啊你!”凤箫吟脸微微一红,装作不懂他意思的样子反击,“这里没人吃醋。不过我知道你最爱吃酸的!”
两个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出了屋子。
“等你的病好了,这件衣服就当礼物送给我,好不好?”令莫用手抚摸着她肩膀上柔软洁白的长毛衣领,突然提出这个有些奇怪的请求。
“你要这个做什么?”
凤箫吟怀疑地看向他,接着微微笑起来:“又不是你治好了我,那么即使我要送,也是应该送给别人才对。”
听到她这句话,令莫的脸色瞬间有些黯然,愣在原地没有动。
“好啦。和你开玩笑呢。”凤箫吟见状轻轻推了他一把,“当然可以。如果没有你,这十几年我肯定不会过得这么顺利。你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哦。”
令莫这才释然地灿烂一笑。
随后,用力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学小孩子撒娇一样地腻声道:“我就知道凤凰儿最好了,不会对我这么无情的。”
“你少来啊。”
两个人正亲昵地互相打闹着,周围的空气却猛然冷凝下来。
凤箫吟抬头一看,发现苍梧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的楼梯上。
心里顿时觉得有些难堪,似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沉默了许久,她才镇定了自己,问道:“找到了吗?”
“嗯。”
苍梧谣淡淡地应完,不再看他们,沉默地拿着一株草进了他的房间。
令莫诧异地听着他们毫无头绪的对话,压抑不住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
凤箫吟于是把昨晚他回房间后,苍梧谣找她谈话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噢,难怪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原来是找美人草去了。”令莫点头,弄明白了这个,脑海里马上又出现一个新问题,“他找这个草做什么?”
这次却没有得到答案。
“他没有告诉我。”凤箫吟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是肯定和我有关。因为他说,今晚将会对我进行第二次回溯催眠。”
这天晚上,当凤箫吟把那株草真正地拿在手里时才发现,这株草和一般的草颜色不同,是红色的,状如鸡冠花,并且叶叶相对。
“我听说如果弹奏《虞美人曲》,它就会合拍而舞。会不会是真的呢?应该只是个传说吧。可惜我不会吹奏这支曲子,不然可以试试呢。”
令莫研究着她手中的草,在一旁自问自答。
“你下次去学了再试就知道了。”
“嗯。”
苍梧谣默默忙碌,并不插入他们的对话中来。
直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他才走近他们:“这次的程序和上次差不多,只是不需要再借助别的东西来催眠了,你只要拿着这株草,加上我的力量就可以。”
令莫朝凤箫吟比个“加油”的手势,知趣地退了出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凤箫吟才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苍梧谣。
“准备好了吗?”等她躺下后,苍梧谣将他的一只手掌贴到她的额头上,顿时,一股热流侵袭了凤箫吟全身。
她点点头。
很快,意识开始恍惚起来。
这一次,她又会看见谁和谁的一生一世?
今夜,又将是一个充满未知、漫长而奇特的夜晚……
【第五章 始信曾经有沧海】
你看过桃花揉碎、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景象吗?
战马飞驰似惊雷,兵戈晶亮如银河。他腰悬长剑,衣襟迎风,驻马回眸。
马后不远处,花枝摇曳,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以绝美的姿态飘洒而下。她的红唇边却溢出最后一个笑容,如同在4月初见的时节,情动那一刻的温柔与眷恋。
这是亘古第一英雄与美人的最后一次道别。
当美人弹起最后一支琵琶曲,当英雄饮下最后一杯酒,那相视的眼眸中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世间第一须眉的泪痕,有绝世美人生死不渝的爱恋。
桃花画影空,玉山倾倒难再扶。
忘胸中诗,诗中画,画中人。
恨前生错,今生误,来生分。
「虞姬」
似乎是一个很久远的梦。
梦里,有人不断地想要逗我欢笑,而我总是笑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是很爱笑的。
那个渴望得到我笑容的人是谁?
我一直想看清他的脸。
但是每次醒来后,一切就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再做这个梦是在遇见他以后。
人间最美的四月天。
桃花粉红,一片片花瓣在枝头迎风起舞,如美人翘首企盼。
在风中,我看见花雨漫飞,他腰悬长剑,衣襟迎风,驻马回眸。
那马乌黑锃亮。
那人白衣如雪,气宇轩昂。
时间在此凝固。
没有世间纷繁,只有英雄与美人的第一次相逢。
四月的清风携着他的气息向我飘来,虽短暂却足以埋下情根深种的种子。
这是命运安排的遇见,促使我带着满树桃花的精魂,奋不顾身地向他飞去。哪怕,天雷地火,香消玉殒。
最初,我只当他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可是,当他循着我的歌声,勒住胯下浑身乌黑锃亮的马,眸光清冷地定定朝我望过来,我心里忽然就像铺上了一层柔软的絮,于是情不自禁地对他展颜灿烂一笑。
我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
带着花香的春风吹得人飘飘然。
溪边的桃花凝聚满树芳华。
颜集一年一度的祭河神节日到来了,这也是我最忙碌的时候。
虽然外面已经战乱四起,可是在这个相对偏僻的小村庄,人们依然对未来充满着希望,追求一个好收成。
我绝佳的歌舞远近闻名。
所以像这样隆重的场合,常常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我穿着曳地的丝织罗衣,裙摆处绣着精致的朵朵桃花,随风起舞的时候,它们似是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一个惜花之人。
当我旋转,衣裙飘飞,轻巧的裙摆像美丽的蝴蝶,振翅欲飞。
一曲舞罢,应台下众人的欢呼,我又开始唱起一支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xiàn,形容宽大的样子)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我的歌声中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的头顶。
我极敏感地回望过去。
然后,隔着喧闹的人丛,我一眼就发现了他。
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逼人的男子,漆黑的眼瞳熠熠发亮,散发着不同寻常的魄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重瞳的缘故。
他望向我的目光令我忍不住浑身一阵战栗。
虽然仅仅是惊鸿一瞥,我的灵魂却已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马背上风神俊朗的少年,真像那歌中歌颂的人啊,为什么他会恰好在这个时刻出现呢?
我的心底隐约升起一抹喜悦,还有一丝少女的倾慕。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头上的珠钗跟着摇晃。
这个人,似乎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影像是重合的,一眼就让我觉得既熟悉又亲切。
尽管我始终不能记起曾经有过和他的相遇,但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一直空茫的心一下就变得充实起来。
他微微仰着头,那一抹孤傲和浑然天成的霸气,以及眼中泄露出的勃勃野心,都在我看他的那一个瞬间刺入我的心脏。
颤抖的柔情似飘落的花瓣,一点点往我身体里涌来。
我原本飘逸轻灵的歌声越发空灵。
我知道,从此我将时时刻刻挂念他,我不会再做那个虚无的梦。
等我再对他望过去时,只看到一个策马飞奔而去的背影。
我微微一笑。
难得陌上路过,春未尽,夏日方长,但愿情谊如旧。
「项羽」
某日,始皇帝巡游会稽,我跟随叔父项梁正值流亡途中。
当我看到那被车马仪仗队团团环绕、威风凛凛自称皇帝之人,一句直抒胸臆的话便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
一旁的叔父急得连忙用手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疾言厉色地训斥我:“别胡说八道,这是要灭族的!”
我狂傲地冷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惧怕。
秦末暴政,帝星陨落。
面对动荡不安的局势,我对未来充满雄心壮志。
当我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时,我曾经说过“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愿学万人敌”这种狂妄的话,而现在我已长成了能文能武、力能举鼎、气盖山河的青年。
我就是历史上的西楚霸王项羽,楚国传奇名将项燕之孙,姓项名籍,字羽。
这日应好友虞子期的邀约,我来到了颜集,一个僻静的小村庄。
春波碧草,花蕾新开,淡淡轻风送暖香。
见惯了外面的厮杀和纷乱,没想到一踏进这里却是别有洞天。
花香在风中传递,一点点沁入鼻息。
循花香而去,看见了那满树的粉红,也看见了人丛。
溪边一个简易的长廊里,衣着鲜亮的男女合着节拍载歌载舞。
但是吸引住我的却是那阵轻灵的歌声:
……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清越动人的嗓音如丝如竹,声声入扣,温存动人,渗透骨髓。
歌声令胯下的乌骓马也不安地躁动起来。
我的手微微一抖,勒马停驻,循着那歌声望过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袭素衣广袖,衣袂飘飘,如梦如仙。
心下不由一动。
缓缓将目光转向歌者的脸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模样,一阵明晃晃的光芒带着强大的气势直直地射进我的眼睛。
阳光在那一刹那变成了火红的颜色。
鲜艳如血。
树枝轻晃,暗影斑驳。
水面倒影出光洁的人影。
万丈光芒中,似有看不见的前尘往事纷沓而来。
周围一切都被包围在巨大的光影中……
那光芒来自她头上的珠钗。
轮廓看不清晰,但是却有着凄美的疼痛击中我。
那钗在阳光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华,我的大脑忽然有些晕眩,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胸口却有如被无形的暗器击中。
一下一下,痛彻心肺。
歌声仿佛也在诉说着前世的依恋,天空变得苍茫久远起来……
身体如梦中人一样的迷醉,要从此倒下,万劫不复。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中了那歌声的蛊惑吗?
我自嘲地摇摇头,一个志在天下的人,是绝对不可以连这种小小的迷惑都经受不住的!
猛然醒悟后,我用力重新拉紧了手中的缰绳,策马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
落花歌渐远。
青砖白瓦,树木葱郁。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在大门边举首翘盼的人,是子期,他定是在等我。
我利落地跳下马,朝那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去。
“羽!你来得可真快!”他也看到我了,隔着几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眼睛里满是热情和惊喜。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有急事找我吗?所以不敢耽误。”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转身命管家牵过我的马,然后领着我进了宽敞的大厅。
院落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气派,雕栏画栋,依稀有没落贵族的风范。
在楚亡之前,项家和虞家都是名门贵族,子期和我,算是少年之交。
楚国被灭后,项家被抄,我跟随叔父四处流浪,才渐渐淡了往来。
子期这次突然寄信邀请我来颜集,一定是有要事相商。
坐下后,子期率先谈论起当今天下的局势:“如今天下大乱,陈胜、吴广不久前已经在大泽乡起义,羽有什么打算?”
我沉吟了一下,他是我的好友,我自然不必把心中抱负瞒他:“陈胜、吴广的张楚大军目前虽然发展迅速,但是大局未定,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怎么你也说这句话?”子期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清亮的眼睛里涌现出一股喜悦,“难道你也对这天下满怀信心?”
“我曾经说过‘彼可取而代之’,对这天下,我是志在必得!”我的语气里有自信而坚决的意志。
听我说完这句话,子期立即欢喜得跳起来:“我想我不会看错,羽,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就大业!”
我爽朗地放声大笑。
大丈夫生当闻名天下,死当名垂青史。
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想要,这天下终将是我的。
“羽……”沉默一会儿后,子期看着我,神色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我看他一眼,猜测到他现在要说的话可能才是他叫我来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