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美人吟(飞花弄影+陌生花开·两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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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美人吟:飞花弄影(19)

【第九章 海棠羞作无情死】

五胡十六国,是一段被战马和硝烟遮挡在人们视线之外的历史。

她,一个倾国绝色的美人;

他,一只心气孤傲的凤凰。

偏偏遇上了那个兵荒马乱劫祸连天的年代,芳华绝代的容颜不幸栖落在不该停留的历史之木上,演绎出各自孤声啼血的命运。

彼时山河破碎、家国俱灭。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数年后,阿房城的琉璃宫外,几万株梧桐修竹,绿影婆娑。玉面罗刹横刀跃马,北国大地风声鹤唳。

无人知道,那是他在用满城的鲜血为她祭奠。

「清河」

《晋书·载记第十四》载:初,坚之灭燕,冲姊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坚纳之,宠冠后庭。冲年十二,亦有龙阳之姿,坚又幸之。姊弟专宠,宫人莫进。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咸惧为乱。王猛切谏,坚乃出冲。长安又谣曰:“凤皇凤皇止阿房。”坚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冲小字凤皇,至是,终为坚贼,入止阿房城焉。

十六国前燕慕容俊把冉闵斩杀以后,灭掉冉魏,将都城定于邺城,自称皇帝,建元元玺。

母亲告诉我,她那时是冉魏家的婢女,被充入后宫,因美貌得到宠幸,不足月就生下了我。

宫中曾私下风传,我并不是父皇的孩子。那时正值父亲宠爱母亲的顶峰,待她如掌中至宝,自然没人敢把心中的疑惑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只在背人处偷偷地咀嚼。

随着我一日一日地长大,出落得脸若朝霞,肤如白雪,顾盼之间光彩夺目,照映左右。人人都在传诵着清河公主艳丽无双的容貌,同时隐忍多年的流言重被提及。

这个时候,疼爱我的父皇早已去世,即位的是二哥慕容暐。

鲜卑族人的头发都是鲜艳的红色或者明亮的金黄色,可我一头浓密的长发却黑亮如漆,光可鉴人。正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头发,成为我血统不纯最确凿的证明。

“她是野丫头,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野种,她不配和我们一起玩。”

“不是的,我不是野种,不是!”

“你是!你是!你的父亲是一个卑贱的野男人!”

“胡说!你们胡说!”

我大哭着回到章华宫,不顾一切扑入母亲的怀抱哭诉,可是她抚摩着我的头,眼神悲哀而痛楚:“裳儿,母亲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为什么?您不爱我了吗?”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的瞬间,我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脱离了她的怀抱。

若是在平时,这时早该有大批的人奔进来查看情形等候吩咐了,可是这次,即便我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裳儿,母亲……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说完这句话,暗黑的血液顺着母亲美丽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华贵的衣服上。

“母亲!”我不再害怕,冲过去抓住她纤长柔美的手,呼喊着,“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清河,”母亲身躯传递过来的丝丝凉意入骨,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强撑着说完那个秘密,她就咽气了。

母亲临死时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去奔赴一个最美好的约定。

我哭晕了过去……

醒来,已是长河落日圆的黄昏。

窗外梧桐树上一片金黄,夕阳最后的光辉越过窗棱飘进轻罗绣帏,空气中氤氲的香气若即若离。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耳中却听到窃窃私语之音:“原本连她也是要一并赐死的,是我们可足浑娘娘好心,救了她一命。”

“如果没有娘娘求情,她早随她那个不知道羞耻的娘到地下去了。希望她以后知恩图报才好。”

她们在说什么?

谁要被赐死?还有,谁被救了?

我茫然地张开眼,望向侧坐于软榻枕障旁,俯首凝视着我的美丽妇人。

她的目光中满是惊喜:“清河,你终于醒了……”

晕倒前的记忆一点一点牵扯回来,逐渐拼接成形。我记得母亲死了,还有她断气时对我说的那个秘密,千丝万缕拼接起来,慢慢弄清了一些事。

事实正如流言中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是什么公主,而是母亲与入宫之前的恋人所孕育。

就在前几天,当母亲再度和那个人幽会时,被有心人举报给皇帝哥哥慕容暐,为了顾全皇家体面,那人被当成刺客当场射杀,而母亲则被赐了鸩酒。

我这个曾经傲视宫廷、被所有人仰视的公主,一下子变得什么都不是,命如草芥。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饿了吧?要不要吃东西?”刚才的人继续和我说话,可我始终漠然地不开口。

我认得,她是死去的父皇的第二个夫人——可足浑氏夫人。

在我母亲入宫前,她曾是最得宠的一个。

此刻,她一脸和颜悦色,温柔地试探我:“你不要为母亲的事太伤心……先安心在我宫中调养罢。”

我漠然阖眼,心中冰凉一片。

母亲死了,从此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真心疼爱我的人。

活着,不过是一种折磨罢了。

我不肯吃任何东西,连水都不愿进一滴,我下定决心绝食而死。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昏沉沉卧在榻上。期间太医来过几次,我也不愿搭理。

可足浑夫人常来看望我,吩咐宫女们按时送来膳食,却次次都原封不动地撤下。一日,她亲自端了碗莲子羹要我服下。

我本来转身背对着地,继而想到她多日的善意,便微弱地睁眼丢出几个字:“谢谢,我不想吃。”

见我这么多天来首次肯开口说话,她显得很高兴:“吃一点吧,一点点就好!乖!”

说完用勺子舀了便往我口中灌。

我被她逼得没法,硬咽下去,但多日不沾烟火的空腹不肯接纳,胃一阵翻搅,全部又呕了出来。

可足浑夫人叹息一声,向后面的侍女道:“再去请太医来!”

之后她又让我尝试着喝了几口,最后也无一例外地被我吐出。

珠帘一响,有人闪了进来。可足浑夫人以为是太医来了,表情很诧异:“怎么来得这样快?”

但回过头去时却怔住了:“凤皇?你不是跟着哥哥们打猎去了吗?”声音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惊喜。

“儿子回来了,给母亲猎到一只美丽的鹿。”阴影班驳下的少年手拿金色弓箭,身形未足,但已看得出神清骨秀、面粉唇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可足浑夫人最小的儿子,慕容冲,小字凤皇的俊美王子,年仅十岁,就已被皇帝哥哥慕容暐封为中山王。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的感觉。

如同在暮春之野,邂逅一个白马少年,相视的瞬间,怦然心动。

「凤皇」

我是父皇最钟爱的孩子。

在我出生时,有宫人看见火红的凤凰落在院里的梧桐树上,几分钟后,我便出生了。

父皇欣喜不已,宠溺地叫我“凤皇”。

凤,是指鸟中之王;而皇,则代表着人中之王。

我一出生,就是王中之王。即使在父亲去世之后,哥哥慕容暐即位,我依然恩宠不衰。

这样的幸运,天下无人可及。

宫廷内外,人人都争相讨好我,惟独她不。

她是父皇生前最宠爱的章华妃子生下的孩子,一出生,身上就笼罩着烟笼雾绕的迷云。

在母腹中不到八个月就来到这世间,也许就注定了她此后多舛的命运。

她从不和我们一起玩,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因为只要她一靠近,其他的孩子就会对她挤眉弄眼,指着她的脊背骂她是野孩子。

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孤单地在梧桐树下荡秋千。

风高高地吹起她的裙摆,如纱似雾,飘渺得如同沙漠中寂静的清泉——那入口时的甘甜与醇美,哪怕是濒死之人喝上一口,魂魄也会回转过来。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是在母亲的寝宫之中。

我几乎无法相信病榻上那个气息微弱,苍白如纸的纤弱女孩就是慕容家族中艳冠群芳的清河公主。

母亲告诉我,她已连续三四日滴米未进。不知怎的,我心下顿时微微一疼。

当时我以为,这是我在繁华虚伪的宫廷生活中,难得地仅存下的一点怜悯之心。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怜悯,而是源自深植在骨髓的爱。

那晚,在所有人熟睡后,我偷偷溜进去寻找白天来落下的一只羽箭。那箭不知被什么人不小心踢进了卧榻底下,当我轻轻弯腰拾起来时,手却不小心触到了垂落在旁的东西,摸上去是冰凉的。

就着月光,我辨认出那是卧榻之人的一把秀发。银色冷光的照耀下,每根发丝都很柔软,也很光滑,合在一起如绸缎般美丽。我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其中,用力去嗅那浓郁的香。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榻上之人那张沉静的睡容。

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殊容绝色,便是如此。

她的脸色像凝固的乳酪般洁白,眉眼乌黑,嘴唇的绯红却似朱丹渲染过的,纯粹到极致。

还有她的头发,我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人能拥有这么漂亮的头发。黑得就像是我和哥哥们每次在城外打猎时,灯火熄灭后夜晚的丛林。

即使在鲜卑慕容这个一向以出美人与俊男著称的家族里,血统并不纯正的清河,雪衣素颜依然掩盖不住满身光华。

在我看来,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全天下男人眼里的公主。金珠玉露堆满盘,她永远是居中最显眼的那一颗。

随着章华夫人的离世,“野种”成为清河日常所接触到的最频繁的短句。

但她再也不会像小时那样哭着跑开。而是昂起高傲的头颅,冷淡而优雅地继续前行,对那些人的嘲笑置若罔闻。

她不再荡秋千。

我好几次撞见,她伏在秋千架上偷偷哭泣,低声呼唤着章华夫人的名字。

我从不上前去安慰她,而是在远处看着她哭,等到她离开后,用袖子轻轻抹干秋千上留下的泪痕。

隔几日,那些相关的人大都会莫名奇妙地遭受责罚,付出相应的代价。

是我在哥哥面前进的言。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出于怜悯还是什么。

只是看见别人惹她难过,就忍不住想替她出那口气。

一次,有人趁清河在沐浴之时,引开了看护宫人,拿走了清河绑头发的丝带,然后全部烧毁。

第二天就是皇家家宴,所有人都必须出席。大家都巴巴地等着到时看清河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子。

但是,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

那天家宴上的清河,用一只玄铁珠钗简单地挽了个漂亮的灵蛇髻,着一袭飘逸的散花绫云裳,轻盈袅娜,仙女一般。

看着那些人惊慌诧异的面孔,我在一旁悄悄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是我从母亲的梳妆盒里拿走了一支玄铁珠钗,然后趁夜色偷偷地将它放在了清河的梳妆台上。

从此以后,那只幸运的珠钗,得以日日陪伴着清河。

在夜深时,代替我,呼吸那发丝的幽香。

这样一个美丽而暧昧的秘密,令我常常在梦里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回味。

「出逃」

除了偶尔应答可足浑夫人的问话,我不愿意轻易开口,也不搭理任何人。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当今燕皇最宠爱的幼弟中山王慕容冲。

这个外表阴柔、内心狂野的王子,宫人们私下流传他的个性类似佛经中的阿修罗,与之接触,倘不得他欢心,就必然遭殃。

因为借住在他母亲的宫中,所以常常不可避免地会迎面相逢。也许是拜坎坷身世所赐,锻炼了我敏感的神经,我能够清晰地察觉出,他望着我的目光,和别人都不同。

没有嘲笑,没有捉弄,而是沉静、深不可测。

他是我唯一没有办法做到视若无睹的人。

我一直怀疑,那只尾端雕刻着彼岸花的珠钗,会不会和他有关。但我想象不出,这个炙手可热、令人人为之倾倒的少年,为什么要帮助我?

他是在可怜我吗?可我在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怜悯。

他就像浩瀚星河之中最璀璨的星星,给我毫无意义的生活带来一缕鲜亮的阳光。

但这微弱的光亮不足以挽留我离去的脚步。

在那天的皇家家宴上,燕皇当众许下诺言,要封天资聪颖的幼弟为大司马。

晋封仪式就在今天。

而我,打算趁所有人都喝醉时逃出宫去。

我自以为计划缜密,不会有人前来阻挠我。

就在快要靠近城墙的最后一道关口,我看见了他。

月光下。

龙姿凤章的少年,恍若暗夜的精魅,白袍飘飘,手里拿着金色的弓箭正对准了我。

月隐星遁,风声鹤唳。

长久的静默。

我不动,他亦不动。

最终,他举着弓箭的手累了,缓缓垂了下来。于是我蓄积全身的力量,奋力往前一冲。

只要能越过他,我就能自由了。

荒芜大漠,茫茫草原,我想去哪里就到哪里去。

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了。

手,一只修长美丽的手捉住了我的长发,轻轻往后一扯,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倒进了身后少年的怀中。

“你弄痛我了!”我怒目瞪视他,却看到少年眼底涌现的笑意。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才是哑巴呢。快放开我!”我使劲挣扎,但越挣扎他越抱得紧。

彼此对峙,眼神交锋数十次。

月亮悄悄从云层里爬了出来。

“你生气的样子,连苍穹上的月亮都为之心动。”

他说完松开我,空气里流动着某种不寻常气息。

我咬牙看着他,心神恍惚。我是他的姐姐啊,虽然我们并无一丝血缘关系,但名义上,他还是应该叫我姐姐的。

可是为什么,当他那样说的时候,心,突然不可抑制地跳得那样快?

「国破」

我成功地阻止了她的出逃。

她的美貌太过倾国倾城,出了这堡垒坚固的皇宫,失去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守护,必然招致玷污或者毁灭。

而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日后的百花宴上,我击退众多对手,奋力攀到假山最高处,抢到了那朵色泽鲜艳的海棠。一阵风吹过,花朵在我手中优美地起舞,散发出几乎闻不到的淡雅清香。

我跳下山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手中灿若朝霞的花瓣衬着白绫锦衣,美得令人窒息。

当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我脚下,大呼“天人下凡”时,我却头也没回地朝着母亲的寝宫奔去。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可以配得到这朵花,那一定就是清河公主。

向上次一样,我趁四下无人将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却在转身的刹那,视线不经意地撞上了屏风后一双幽静的眼睛,心陡然漏跳一拍。

被发现了?

“咳……”

我为自己的惊慌感到羞耻,故意冷起面孔掩饰:“这朵花一点都不香,别人都不要,所以才送给你。”

“我喜欢不香的花。”她悠然地从屏风后走出,对着铜镜将那朵花拿起别到鬓边,然后回眸冲我一笑,“好看么?”

好看么?

这样轻柔的三个字,落在我心上砸起惊涛骇浪。

她一定不知道,她刚才坦荡无邪的模样有多令人心旌摇荡,我拼尽了全力才能压抑自己不至失控。

朝生夕死,一日荼蘼。

没料到大燕衰败得这样快。

建熙十二年十一月,前秦的国君符坚率大军攻破了燕国的皇都,俘虏了哥哥,杀死了所有抵抗的人。

我在宫殿焚烧起来的前一刻在秋千架旁找到了她,城破后所有人都光顾着自己逃命,往日如花似锦的琼楼玉宇忽啦啦散了架,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谁还能记得那个早就失了宠的清河公主?

还好,我没有忘记。

“跟我走!”

上前不顾一切拉起她的手,往相对人少僻静的地方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