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
他后来拨了宫中最好的宫殿给我住。
可我不去,依然只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于是,开始有宫女偷偷出入我的房间。每当我从外面返回,总会在某个角落发现新添了形形色色的珠宝首饰,以及翡翠玉石。我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不发一言。
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关上门,一个人在宽敞的殿内来回走动。古老的梁柱,雕花的床榻,微微褪色的桌椅,这宫内的每一处,应该都有过故事。
曾经住在这里的无数女人,日夜等待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可是直到死,或许都没能见到君王一面。
而我,自然是与她们不同的。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寂静的庭院中随意穿行,如同在旷野中一样畅通无阻。
偶尔,我的面前会及时地出现几个端茶递水的身影,打点一切琐事后就会自动消失。
我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安排。既要我在这里得到很好的照料,却也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的平静。
可是,如果他以为他不杀我,现在又表现得这样体贴温柔,我就会心存感激,那他未免也太天真了。
那片杏花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满园一片粉白,如纱,似梦。
我就在那一片馥郁馨香的雾中寻找某种似曾相识的痕迹。
传闻我就是在一株枯死的杏花树下出生的。
我母亲生下我以后,迷蒙中突然闻到了阵阵扑鼻的清香,抬头一看,发现了头顶居然满树芳华。
可惜我一直没能找到那株死而复生的树。
也许这里的每株树下都埋葬着一个孤单哀怨的灵魂,因为我常常在夜间听见那些凄楚冗长的歌声,缭绕于耳,弥久不衰。
这天午后,阳光很暖,我信步又走到了这里。
意外地,我看见了他。
玄色的织纹衣在杏林里是那么耀眼,中间一条宽边的浅色腰带。树枝遮住那人的眉眼,但当我看到那朱色的蔽膝时,我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种颜色的蔽膝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穿。
我傲然地漠视,越过他,走向杏林深处。
如我所料,我听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他跟在我后面缓缓前行,直到我在一株含苞未开的树前顿住了脚步。
这株树的花苞为纯红色,如胭脂一般,浓得化不开。
我一直有点好奇为什么满园的杏花唯独这一株姗姗未开。
然后,我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的气息。
我没有回头。
“这株树见证了你最初的模样。”
我听到他近似叹息的声音在杏花林深处回荡:“而我,比它迟了整整十八年。”
我的身子一怔。
原来我在找的就是这株树吗?
我料想他定不会骗我,那么我肯定是在这株树下出生的,我忍不住多看它几眼。
这几眼发生的奇景令我一生难忘。
忽如一夜春风,满树含苞花蕾悄然怒放。
开花后,原先那胭脂似的颜色逐渐变淡,转为粉白相间,如少女之面。
我惊呆了。
这杏花,为什么选在此时此刻开放?
“斜阳、芳草、杏花、疏影,真美!”正当我怔怔地望着满树杏花出神时,他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了我身边,呼吸的热气清晰地喷到我的脖颈上。
我抬头,迎接他的目光,那里面暧昧不明的情绪令我有些躲避不及。
我恼怒地转身欲走。
额上突然滴落几滴冰凉的水珠。
“下雨了。”
他轻声说,然后不等我同意,已经动作迅疾地脱下天子的礼服,披在我身上,另一手牢牢抓住我的身体,挟持着我向一侧的亭子奔去。
“放开我。”
一到亭内,我立即冷冷地命令。
他倒也非常规矩地即刻松开了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正要脱下衣服扔还给他,他却阻止了我的动作。用手一指刚才的杏花林,欣喜地说道:“快看,好美的杏花雨。”
杏花雨?
我本想不理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奇那花瓣化成的雨,我还是抬头望了过去。
丝线般的雨丝下,粉白的花瓣交织着水滴从枝头脱落,在空中优美地翻转着跳舞。不多久,满地落英,缤纷胜雪。
的确很美。
「玄铁」
一连几天,我都做着同一个梦。
杏花疏影的场景从此在我脑中根深蒂固。
我现在才明白,我以前对杏花那种莫名的喜爱,原来是为了等待这一个如杏花般美丽冷艳的女子。
我开始潜心研究起她的喜好来。
可是,她偏偏似乎永远无欲无求的样子,枉费我空有举国繁华,却无用武之地。
于是我只好每天亲自从各地进贡来的新鲜瓜果里挑选出最好的一份,然后吩咐宫女送进她的寝宫。
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那些瓜果经过她花瓣般的嘴唇,再缓缓地进入她的胃,被吸收,最后融入她的身体的情景。
那些瓜果上都有我留下的气息,我笃定总有一天她终会适应我。
这样想着,顿时心情大好。
虽然已是深夜,我毅然决定去见她。
月华如练。
繁星皎皎。
微风穿过庭院。
空荡荡的大殿里悄无声息。
除了她均匀的呼吸。
这一切都是我的旨意。
我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这宫内没有一个人比她过得更悠闲自在。
我就是要这样无法无天地宠着她,直到她终有一天向我臣服。
她睡在我特赐的白玉床上。
“美人如玉”,可在我心里,再美的玉石也比不上她。
风起,满室暗香盈动。
我的手刚刚拉开床前白纱的帘幔,她紧闭的眼睛就睁开了。
我略显尴尬地退后一步。
很可笑,我竟然一时忘了这是在我的王宫里,在这里,我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
我决定今晚留宿在这里。
当然,我绝不会以武力和权势去征服一个女人。
我只是靠在她的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说话。
她总是很冷,但这丝毫击毁不了我的意志。
越有挑战性的东西,越能激起我的兴趣。
她知道赶不走我,伸手拿过那床锦被在我和她之间筑了一道人工屏障。
“如果我想要你,别说是这样一条锦被,就是隔着万丈烈焰和冰山,也阻挠不了我!”
我想这话她自然是相信的。
她的脸色恢复了冷傲。
天似乎亮得早了点。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从阳光折射的窗户前转过身体,冷冷地对我说:“我想要一样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请求。
于是我刚才的不快暂时被喜悦取代。
“是什么?”我问。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一定会办到。
“玄铁。”
从她的嘴里不容置疑地吐出这样两个字,与她整个人的气质冰冷地完全融化在一起。
我有些惊讶,玄铁是制作兵器的最好材料,她要这个做什么?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深深地凝视着我:“是为了杀你。”
“哈。”我笑了,这个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对王说这样的话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吗?
她想杀我?
我却可以马上就让她死掉。
“如果害怕的话,就算了。”她挑衅地用目光嘲讽我。
我越发笑得恣意酣畅:“好。我答应你。我会给你一块上等的玄铁。”
这个奇特的女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珠钗」
自从那天向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后,我很少离开月出殿。
月出殿,这是他给我住的寝宫取的名字。
我自然听过那首广为流传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liú,形容妩媚的样子)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出》是陈国的民歌,也是一首情诗。
据说写这诗的人在月下遇到一个美丽的少女,深深爱上了她,于是以月亮的美来比喻她的美,对着月亮悄然神伤。
只是我不知道,他给我的宫殿取个这样充满情意的名字,难道是对我有情吗?
转而想想,却又觉得十分可笑。
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了,大概是担心我真的会杀了他吧!
原来他竟也不过是胆小如鼠的男子,我在心底嗤笑。
风带来宫墙外面的气息。
我却懒懒的,丝毫提不起兴致。
在木质的长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似睡未睡之间,感觉到一个高大的暗影站在了我身后,我回过头去。
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银色的铠甲,王冠束着的长发被风吹得略微凌乱,雕像般的五官染了些许尘土。面容上有难以掩饰的风霜之色,但王者的风度依然强势逼人。
发现我在看他,苍白的唇边漾着笑意,令夕阳在这一刻都暗淡了下去。
“这是你要的东西。”
他说着,俯身,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块周身散发着暗黑光泽的石头,仔细观察,又隐约有深紫色的光芒。
“这块是紫晶玄铁,你满意吗?”
我一愣,紫晶玄铁?
据说那是犬戎价值连城的宝贝,取自千年神龟的肚中,他是怎么得到的?
但当我看到了他肩膀上深深的箭痕时,我突然明白了这半月来他突然消失不见的原因。
“你领兵去攻打了犬戎?”我问。
他点点头,脸上闪过一抹得意:“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他们聪明一点,我也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地让他们吃尽苦头。”
心里陡然间五味杂陈。
这个男子,他竟然为了我的一个愿望,怒而领军出击当时以骄悍著称的犬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迷惑了。
他却突然朝我伸出手:“如果你喜欢的话,暂时先把玄铁交给我。”
我眼里迅速闪过一抹迟疑。
“别误会,一块石头怎么杀人呢?”
悠长炙热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王者贵气靠近,在我耳边低语:“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帮你铸一把最锋利的剑?”
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像是凭空卷起了大风,在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奔涌。
“要不要帮你铸一把最锋利的剑?”
他居然这样问我。
明知道我要玄铁是为了杀他,而他现在竟然还要帮我铸剑?
这个男人,他不是疯了就是太自信,难道他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我冷冷地把玄铁交还给他。要杀人,并不一定非要用剑,虽然那是最容易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在他优雅地转身离去的瞬间,我说出了内心的打算:“铸成一支珠钗,尾端雕刻彼岸花。”
彼岸花,只开于黄泉路上。
它是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往生者都要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念在他辛苦为我取来紫晶玄铁受伤的份上,我可以让他死得好看一点。
「犬戎」
无论多么骁勇善战的部落,都无法阻止我的决心。
即使是自称为二白犬后人的犬戎也一样。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得到紫晶玄铁。
这个部落果真如狼一般凶猛,我花了不少精力与他们周旋。就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一支锋利的毒箭射中了我。
我昏迷了两天两夜,一醒来就立即策马奔回见她。
当暗黑和深紫的光芒在她的眼里交相辉映时,她冷淡的神态第一次被打破。
原来她也知道紫晶玄铁的来历。
当她的视线接触到我肩膀上的伤痕时,我分明在那双冷漠的眸子中发现了一抹转瞬而逝的波澜。
不自觉地,我笑了。
那是不是对我动情的预兆呢?
我暂时还不能确定。
但是当我提出要帮她铸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剑时,她却阻止了我。
“铸成一支珠钗,尾端雕刻彼岸花。”
她这样说道。
这一次,我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
轻柔地捏着手中的玄铁,如同抚摸着她的心。这个女子,她不忍心用剑杀死我,她果然是开始对我动摇了。
【第三章 浴火同归此生休】
「银河」
也许等不到珠钗雕刻好,不必我动手,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有天晚上我正在月出殿外的台阶上看北斗七星,他突然来了。
不请自坐地在离我二尺远的台阶另一侧坐下。
晚风习习。
白色的银河在夜幕中若隐若现。
今天晚上的月光似乎太皎洁,像是期待着人间发生点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感觉很遥远是不是?”
他没有预兆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可以让你看见更壮观的红色的银河。而且,一点也不遥远。”
他居然说做就做。
是夜。
一行车马从王宫出发,向着东距京城30里的骊山而去。
喜宴群臣,在众人酒醉耳热之际,幽王传旨:“燃烽火。”
三个字,石破天惊。
“王,不可以!”
有暂时还头脑清醒的大臣立即大声反对。
“轮不到你作主。”他却执拗地命令卫士立即登上巍峨的烽火台。
“王!你不要听信这个祸国妖女的谗言,烽火是外敌入侵时向远方诸侯国求援的警报,怎么可以视同儿戏?”大臣继续不知死活地试图阻拦。
我有些自嘲地冷笑,点烽火明明是他的主意,与我何干?现在我却成了替罪的羔羊。
沉闷的气氛中,他幽幽地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可惜啊,你倒是衷心一片,可是我现在更需要听我命令的人。”
“大王不可……”
“来人,拖下去,斩立决。”
冷酷威严的声音缭绕在陡然静寂的众人耳边,原本还稍微有些迟疑的卫士连奔带跑地爬上了烽火台。
夜空灿烂,亮如明珠。
我真的看到了红色绵延的银河,地上的银河。
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壮观的场景了,燃烧的烽火一个接一个、阶梯一样地相继升起,高入云端的红色火焰,在夜色的衬托下是那么耀眼和触目惊心。
慢慢地,仰头望去,它们似乎连成了一条红色的长龙,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黎明时分。
当率先赶来的勤王之师身披重甲、慌忙急进地抵达骊山脚下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他们的王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笑。
既没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遍地不见战争的痕迹,诸侯国的首领跪在殿外忧心如焚地请求见王一面。
他在众臣战战兢兢的注视中大步走了出去。
清亮的声音在豪华的骊山行宫前传出去很远:“各位爱卿衷心可嘉,这次并没有外患入侵。昨晚的烽火不过是一场误会,现在请各位爱卿原路返回,我另有犒赏。”
不用看我也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诸侯们此刻的狼狈情形。
心急火燎地连夜行军赶到这里,却被高高在上的王轻描淡写地一句话打发,灰溜溜地返回,不暗中咬牙切齿、怨声载道才怪。
回宫的路上,众大臣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想他们的想法跟我一样,幽王昨晚的举动简直是在自找死路。
难道这真的是天要亡周吗?
我暗暗冷笑,人间的王和真正的龙之子斗,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