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
夜色缱绻。
风声和雪落后压断树枝的声音不绝于耳,在这样的嘈杂中,却分明有另外一种声音破空而来。
遂披了外衣出门,缓缓跟随那声音走到后院。
如斯月色,如斯繁花。
惆怅空灵的琴声,从梨花树下那个雪般清雅的人影手中流淌而出。
我辨出那是一首可以令草闻之起舞的《虞美人曲》。
因了双手的残疾,我从小没有练习过任何乐器,但是这并不阻碍我学习的兴趣。
无论多么深奥和难以把握的曲子,只要听过一次,我就能全部记下。
而这首曲子,我仿佛从出生时就已背熟。虽然不记得曾有人在我面前演奏过,但却分明是熟悉的。
他察觉到我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我从他微颤的肩膀看出他此刻的窘迫。深居在修行避世的庙宇里,却在这样的深夜对着如许的雪和月色抚出这样迤逦的曲调,被人撞破,难免会有些局促。
我朝梨树下走了过去。半是为他解围,另外更多的,是想看那把琴。
是什么样的琴,才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力量?
听音识琴,我料定这一定是把上古的绝佳好琴。
但,我没有料到他会突然站起来,将琴递给我;更令我自己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平日,我总是将双手深深地拢在袖中。并不是怕人笑话,而是我想清静,不希望随时都有一堆人跟在我身后看热闹。
可是此刻,我居然忘记了自己手有残疾这件事。
接下来,他一定等着看我的笑话了。
但是,没有。
并没有我预测中的笑话发生,而是发生了另外一件令我更加震惊的事——我一直紧握成拳的双手,在朝他伸出去的刹那,竟然奇迹般地张开了!
纤长的十指,在月色下妖娆如雪,白皙美丽,堪比梨花。
并不是我眼睛的幻觉。
因为,雪地上还多出了两截断裂的珠钗!
在雪色的衬托下,那紫黑的光芒使人根本无法忽略。
它们分明是从我一直紧握的掌中掉落的。我非常确定,自出生起,我的双手始终张不开的原因就是因为手里抓着两样很重要的东西。
却没有想到,只是两截断裂的珠钗。
在我困惑的视线中,他已从地上拾起它们,细细地探究。
末了,轻声问我:“小姐可认识这钗上的花?”
“彼岸花。公子没有听过吗?”我毫不迟疑地答。
“这就是开于黄泉路上、三途河边的彼岸花?”他的神情一怔,脸色比雪白了几分,“这样不祥的花,小姐还是不要带在身上的好。”
“那么,送给你好啦,就当是给你的谢礼。”
“那怎么行?”他急得直摆手,没了白日里淡雅沉静的神情。
“怎么不行?”可是我看到他越窘迫,心底就越是掩饰不住恣意地笑,“你医治好了我的双手,我自然要谢谢你的。如果嫌礼轻,可亲自到我家府上去提亲,我愿以身相许。”
他的神色顿时变得半是恼怒半是羞赧,拿起琴就准备转身离开。
我连忙正色,收敛笑容,声音也跟着娇媚婉转起来,望着满树繁花赞叹道:“这梨花真美。公子,能麻烦你给我摘一束花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看看和之前几乎判若两人的我,终于伸手摘下枝丫上的一束梨花,递给我。
花离了树枝的那刻,纷纷扬扬的雪,跟着飞下来,落了树下的我和他满头满脸。
两个人顿时都变成了“白头翁”。
我不禁再次笑了,引逗之心又起,缓缓迫近他那张俊秀的脸,吐气如兰:“今夜,几许良辰,几许美景,公子,能不能请你再抚一曲?我愿为这雪夜,跳一支舞。”
将梨花插于鬓边,长袖善舞。
相比之前《虞美人曲》的怅然空灵,这次的乐音颤而美。
我边舞边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及至音乐已经停了,我飘然欲飞的身影还在雪地上忘情地旋转,再旋转。
世事岂有定论?
万万没有想到这庙宇里隐居的少年,却是我生命里既定的传奇。
自从生下后就没有张开过的双手,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解了咒语,得了自由。
从此以后,才真的不能枉费了我生就的这副花容月貌。
「式微」
翌日傍晚,雪渐渐化了。
她家中派了人来接她回去。
我站在石阶上,目送她离开。
风吹起她身上洁白如雪的衣衫,飘逸出尘,竟让我联想到昨夜从枝头上摘下的那束梨花。
当时,头顶那片被惊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将我和她的头顶都染白了。那个瞬间,我竟然联想到府间流传甚广的那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但在内心,却无比清楚地知道,我们不过是偶然相撞的两颗尘土,只等入了夜,就会重新变陌生。
可是偏偏,有些情绪种种,似天空聚拢的云,恋着曾经在人间的某些旧事,终究要落到地上来。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又折回身来,跑到我面前,近得我能闻见她鬓边梨花的清香。
“我……”我期期艾艾地还在犹豫,她却已经狡黠地眨眨眼,晶亮的双眼里笑意满溢,“斯予,对吗?”
我愣住。
旋即想到她一定是早已问过了玉清殿里的人,现在却故意这样来捉弄我。
不知道为什么,却并不觉得恼怒,反而有丝别样的情愫在心间蔓延。
“以后,可以常来找你吗?”她言笑晏晏,临离开时又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所措中,只记得自己模糊错乱地说了一句“我一直住在这里”,脸突然就发热了。
“好。我还想再听你弹琴。”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再见到她那曼妙的舞姿呢?只是,我没有她那样直白的勇气,说不出口罢了。
直到她飘逸的身姿已经在茫茫白雪中彻底消失不见,我还兀自在夜风中立了许久。
我知道了她就是赵家那个美貌远近闻名,却手有残疾的女儿。可回想昨夜,明明看到她的手似乎并无异样,难道是月色蛊惑下我的眼花了吗?
恍惚又联想起下雪那刻,一只柔弱无骨的拳头擦过我的脸颊,心不知怎么就漏跳一拍。
真是白白在玉清殿里修行了十年吗?
这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我忍不住这样谴责自己。
许是晚上吹风着了凉,第二天清晨,我竟然发起了高烧。
且来势凶猛。
这次的情形比十年前大病的那次还要严重。张真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派人送信到我家中。
中午时分,接我的轿子就来了。
于是,相隔一天,沿着同一条路,我也离开玉清殿,下了山。
此时,我还不知道那个打破我生活平静的少女,在以后的岁月里,将会与我有更多奇妙曲折的纠缠。
或许,一切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操控着吧。
「劫难」
是年,皇帝广选天下美女,以我的美貌,自然也名列其中。
不过,我手有残疾的事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因故被排除在外。
如果是在从前,即使双手的残疾并没有好,我也不见得就会甘愿这样服输。
但现在,有什么在我心里已经不同了。
如果我想要得到的是天下人的尊敬,我就一定有办法让那个全天下人敬仰的人爱慕我。
而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么,我也一定要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这世间,只要是我想要的,无论是任何事物,任何人,都不能阻挡我内心坚定的意志。
心意已定,我决定向外界隐瞒双手已不再有残疾的事实。
未料家中的一位老仆却看出了端倪。
一日,趁左右无人,他猛地捉住我双手,力道之大,我竟挣扎不脱。
“小姐,你的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久久望着我已然可以自由张开的双手。苍老的脸上是疼惜的神情,令我万分不解。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是会看手相的,而且据说还非常的灵验。
那么,何不请他一看?
权当打发时光。
可是没等我开口,他却摇摇头,叹口气,自顾自说起来:“唉,祸福躲不过。也许,注定了这是一场劫难的开始。”
“劫难?”我哑然失笑,他果然是老糊涂了吗?我的残疾好了,他却说出这样一些背离事实的话来。
“是的!”老仆却满脸严肃,神情不像是在说笑,“现在,你得尽快找到那个令你双手撑开的人,马上跟他远走高飞。或许,一切还来得及化解!”
他说得斩钉截铁,语意也毫不含糊,似乎曾亲眼见证过许多事。
我心下一惊,已由最初的漫不经心转为失神怔忡。
他不仅知道我双手恢复正常与某个人有关,而且似乎还暗示了我与他之间,会有一些其他我所不了解的事情。
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毅然上山了。
自然是去找公子斯予。
待进了玉清殿,我找遍了前院后院,却遍寻不获那个淡雅的身影,心下突然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情急之下,我直接冲到了张真人的房门口。
“小姐,请问有事吗?”一个年轻的方士走过来,礼貌地对我施了一礼,缓缓告诉我:“真人现在正在坐禅,请您稍等片刻。”
“不行!我有急事找他!”说完,我一把推开他,扑上去用力拍那扇木制的门板。
一下比一下大力,“咚咚咚”的声音仿佛敲在心上,手掌竟不觉得疼。
门缓缓打开了。
不等我开口,一脸了然的张真人似乎早已明了我的来意:“是来找斯予公子的吗?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回家?”我一怔,“回哪里的家?”
虽然我看出斯予并不是真心研习修炼方术之人,但也没有料到他会消失得这么快。他不是对我说过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吗?
难道他竟骗我?
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我目光犀利地逼视着张真人:“那么,可以告诉我他家在何处吗?”
斯予,如果你敢存心欺骗我,我定然让你万分难看!
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张真人很爽快地告诉了我住址。
只是,离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神色间隐约的担忧之色。以及,那一句不甚清晰但被我准确捕捉到的话:“终究还是躲不开,这生生世世的劫难吗?”
又是这两个字?
我再次失笑。
但是斯予,你既然够胆量落荒而逃招惹到我,那么或许,真的会是一场劫难的开始。
我定要你后悔这愚蠢的举动。
「拳拳」
有些事情,终是无法阻止,也阻止不了。
比如我的病,比如她的再次出现。
回到府中已有数日。
每日里喝那些苦涩的汤药,把手伸出去让不同的人听诊,缠绵病榻终不见好。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不久之后就会走到尽头。
自从10岁那年入了玉清殿,生死间辗转一番之后,我的心态就已然起了变化。
我不再对世间一切有任何留恋,活一日便是一日罢了。
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她。
这是上天怜悯我,赐予我一点最后的美好回忆吗?我常常忍不住这样想。
能够怀抱着这样一个美丽的梦死去,我的人生,算是值得了。
远胜过死后堆金砌玉的陪葬。
这日,平阳公主到府中来探望我。
寒暄几句,我就开始咳嗽起来,撕心裂肺。
“竟然还有太医看不出病症的病?”公主伸手轻拢从我额际滑落的发,神色间甚是迷惑,“可怜的孩子,你让你母亲的心都痛了。”
我抬头,愧疚地望向旁侧哭泣的母亲。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门外却响起了管家平伯的声音:“禀夫人和公子,外面有一位自称是公子好友的赵公子求见。”
赵公子?
我并不记得自己结识过什么赵公子。在山上住了十年,原本所谓的朋友也都淡了。
正要回绝,门外却已经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斯予,不记得老友不要紧,难道连一同赏过的月色雪夜也忘记了吗?”
微微一怔之后,我很快就猜出她是谁来了。
正是我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内心深处最渴望见到的人。
平阳公主见我难得有客人来,于是起身约母亲到别厅去叙。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就是在这个瞬间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此生所有的恶果,都由这个错误衍生而来。
我在那刻应该阻止公主和母亲出门,或者,阻止她进来。
但人的一生,往往就是因为一念之间的迟疑,造就了日后迥然相异的命运。
而时间,也从来不会为谁而倒退,给任何人后悔的机会。
所有该发生的,始终还是会按照本来的轨迹如期发生,没有人可以左右得了。
一直到最后,我都只能用宿命来解释那天发生的一切。
母亲她们出门时,擦身而过的刹那,平阳公主不小心撞到了男装的她。
具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总之,相撞的那个瞬间,她头顶的白纱帽就像一只鸟儿,飞离了她的头顶。
即使隔着门看不到,我也可以想象得出当那黑绸似的秀发从她绝美的脸庞两侧倾泻开来,会是怎样一番盛景。
门外顿时一片惊讶和赞叹的吸气声,所有人显然都愣住了。
她本来就生得极美。
何况现在是以这样戏剧化的变身表演出场,没理由不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我的心突然就如被打破的冰面,激起千层浪。
“真美啊!真是一个容貌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即使经常穿梭于皇弟的后宫,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了!”门外传来平阳公主由衷的赞叹。
我非常清楚公主这话背后隐藏的含义。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面飞快地在脑袋里思索着可能挽救的对策。
当今皇帝的好色和喜新厌旧是出了名的。
先有金屋藏娇,后有一见钟情的舞姬卫子夫皇后,再后来,又有乐师李延年所献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但是她们中的每一个,最后都免不了被后来者取代的命运。
而平阳公主,最是深得皇弟的圣心。
她总是不定期地将那些物色和捕获到的美女,一个个地送往弟弟的后宫。
也因此,获得了诸多荣耀和赏赐。
没有人注意到我此刻在床上苦苦挣扎和痛苦万分的表情。
我听到她在回答平阳公主的问话,她说:“回公主,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公主有些惊讶,但转而又更加开心地欢笑起来,“那么,我赐你一个名字好不好?就叫——”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