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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玉公子

玉公子

天津有一位郁公子,是显宦的后代,他有家财几十万。他喜欢在学堂吃生肉,发出“矫矫”的声音。郁公子年纪到了二十岁时,丰姿清秀,神韵娇媚,人们称他为“玉公子”。玉公子的妻子章氏,也是世家出身,美丽而贤惠,秉性敦厚,夫妻俩恩爱至深。玉公子家的宅第延伸有半里多,占了一条街巷。

后来玉公子又新买了李总兵的园子,就在自己宅子的东边。这个园子虽然很荒凉,但却极宽敞。玉公子常想将园子修修,却总是因为忙于其他事而将此事搁置下来。

一天,守门的人送来一张名帖,说:“公子,蔚州韦秀才来访。”玉公子很好客,他趿拉着鞋就去迎接客人。待韦秀才进得客厅,才知道来人是一位十八九岁的美少年。韦秀才长得眉清目秀,飘然若仙。玉公子一见,非常倾慕。

韦秀才拜道:“我很久以来就希望看到公子,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我能一睹尊容,就了却了我的夙愿。我知道公子得到了李氏的园子,可是它一直空着不住人,实在可惜。我想每年奉送公子百千钱,将家室暂寄住在园子里,不知公子肯不肯答应?”

玉公子答道:“你如果高兴来住,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还给什么钱,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韦秀才听了玉公子的话,满脸喜色,又向玉公子拜了拜,表示感谢。两人谈了很久,韦秀才告辞,定好当天将全家人搬来。玉公子连连答应,将韦秀才送至大门外。韦秀才又作了一揖,然后离去。

玉公子回房将韦秀才租园子的事告知妻子章氏。章氏说:“一年百千钱将废园租赁给人,这想法不是不好,只是害怕韦秀才所说未必能兑现啊。”

公子说:“难道像韦秀才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也能自食其言吗?我的同窗朋友多了,他们之中没有能比过韦秀才的。如果他一家能搬到这里,不只是得到一个芳邻,而且是得到了一位密友啊!”

午后三时左右,韦秀才带仆人来了,他先向玉公子送上百千钱,玉公子立即辞却不要。韦秀才强行塞给他,转身欲离去。

玉公子追问:“公子,你的家眷什么时候能搬来?”

韦秀才说:“我把行李已搬进新居了,人马上就到。”

公子一听,将钱交给了章氏,立在大门外等候韦秀才及一家人。不一会儿,只见来了很多人,一起扛着箱、笼、几、榻等物,络绎不绝而来;最后是香车十余辆,“辘辘”地来到园子门前。此时天已昏黑,远远望去,人来人往仍旧不绝。只听见女眷们的笑语声,轻脱如群燕叽喳,相随着飘进园子里去。人、物气派之豪华,没有百万财富的人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玉公子看到这样的情景,满腹疑惑地走回房去,和章氏一起猜测起来。章氏说:“明天你不是要去拜访韦秀才吗?见面后详细询问一下,就什么都清楚了,用不着乱加猜疑。”公子也认为她说的话有理。

第二天,玉公子早早起身,整齐衣帽,登门拜见韦秀才。门人将名帖递与韦秀才,韦秀才急忙出来,握住玉公子的手,很是欢喜。

这时,玉公子环视厅内,只见铺设华丽,连屋子的椽子也像是新造的,不禁惊讶异常。

韦秀见他觉得奇怪,笑着说道:“公子您觉得我们把这园子收拾得怎么样?我知道公子您一定亲临,担心乱糟糟的,怠慢了公子,所以在夜里督率仆人干了一宿,只不过是稍微修饰了一下而已。”玉公子一听此话,满腹疑窦顿时烟消云散,因而更加相信韦秀才家资富庶。

于是,他对韦秀才说:“既然你们已经搬进来了,我应该拜见一下你的家人。”

韦秀才说:“我的双亲与兄弟寄居关中,还有一姑母嫁给商南殷氏,已经两年了。在这里和我一起的,只有我新婚的妻子和三个妹妹。”玉公子一一记着。

回到家中,玉公子和章氏商议,韦秀才有妻妹,应当准备酒席,姑且尽东道之谊。章氏应允了,并亲自过园子去向韦氏一家赠送礼物。

韦秀才的妻子秦氏,年十八岁,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妖艳之态,无与伦比,只有韦秀才的三个妹妹相媲美。章氏本来已是非常漂亮秀雅,满城中没有比得过她的。可是如今与四位美人相比,她却自惭形秽,愧觉不如。秦氏比章氏小两岁,便和三个妹妹一起称章氏为嫂,并热情地挽留章氏吃饭,席间她们彼此言谈也很投机。

几天后,章氏也设下盛宴,回请秦氏和三个妹妹过来对饮,几人尽欢而散。从此以后,两家亲密往来,和亲戚一般。

章氏有一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秦氏此时也有了身孕,她曾对章氏说:“我如果生了男孩,就让他们做兄弟;如果生了女儿,就给嫂嫂家做儿媳妇。”

章氏说:“只怕是弟妹嫌弃我儿子粗笨,不愿意!如果真的能这样,实在是我们的缘分呀!”

三个妹妹又在一旁极力促成这件事:“这是好事,无论是兄弟还是夫妻都是亲上加亲。”

过了一段时间,秦氏果然生了一个女孩,两家都很欢喜,两宅之间互相赠送粥米,以示庆贺。

到孩子满月的时候,韦秀才送来请柬,邀请玉公子说:“明天做满月席,亲戚们都来聚会。我的尊贵客人只有公子一人,请公子务必赏脸。”玉公子欣然应允,便准备赠送的礼品。

第二天,他身着盛服前往韦宅,只见婢女老妈子捧着柴禾拿着器具,来来往往,而堂上却听不见人说话,只听见吃面喝汤声,杂沓成一片。玉公子揭开帘子,内中坐着一位少年,看见他进来,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招呼韦秀才说:“舅舅快来,有客人来了!”女眷们一听,仓皇回避,都退到屏风后边去了。

韦秀才出来迎见玉公子,拍手笑着说:“刚才以为是哪个不速之客,鲁莽地闯进了别人的内室,原来是东道主人呐!”于是,让女眷们出来,介绍道:“这是西宅的玉公子,和我们家有交情,你们为什么还躲避呢?”女眷们满面羞色,低着头,向玉公子行礼。玉公子一边回拜,一边偷偷地斜着眼睛看她们,只见那秦氏却是光艳照人,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玉公子看了不禁意驰神荡。接着这些男客们也各自报了姓名,都是年纪轻轻而家有巨资的。其中有一个叫白生的是韦秀才的小姨夫,他和玉公子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两人入席,边饮边谈。

酒席一直吃到晚间才散。玉公子回到家中,竟然对秦氏想念不止,将自己对秦氏的垂慕之情告诉了章氏。

章氏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怎么能有做长辈的君子垂涎于亲家母的呢?”

玉公子分辩说:“就算名分已经定了,也没有大妨碍,何况现在名分还没定呢!你为我筹划筹划,我忘不了你的恩情。”章氏笑着答应了。

几天后,章氏设宴招待秦氏和三个妹妹,暗中她将媚药放进酒中,给秦氏敬酒。秦氏喝下放了媚药的酒后,头晕目眩,不能自持,章氏趁机说:“妹妹,你今天怎么了,还没有喝就醉了,快到我的房里休息吧!”说完便让婢女扶进自己的卧房歇息。

因为药力的作用,秦氏一上床,便立刻熟睡过去了。

章氏笑着说:“秦妹妹今天真不行,只喝了几杯酒,便醉成了这样,一定是做假了。”

三个妹妹替嫂子说情道:“嫂嫂酒量平日就很小,就是醉了也没事,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会醒来的。”于是,章氏就命婢女反闭小门,告诫下人们不要再进去惊扰。安顿好后,重新入席,劝三个妹妹喝酒。

室内本来就凿有小门,藏在床后,里面通着暗室,章氏事先让玉公子藏在里边。玉公子从里往外窥伺,发生什么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众人离开,门也已经关闭,玉公子就迫不及待地揭开帘子,弯腰曲背地钻了出来。此时秦氏已睡得非常香甜,公子试探着摇了摇她,她连动也没动,而她那副姣好的容貌,喝了酒后益发媚态百生。

玉公子忍不住先上去亲了亲她的嘴,立刻感到一股柔香钻入脑中,惹得他欲情火一般炽热,于是他慢慢脱下秦氏的内衣,看见秦氏全身雪白如玉,在锦被绣帐中更加生出异彩来。

公子春心大动,抚摩备至,正想动念头,忽幡然有所悔悟:“我与韦生是至交,今天见他的妻子美丽而动了色心,要淫朋友的妻子,这是人所不齿的禽兽行为,如果忍耐不住这一刻,那么一生的阴德就丧失尽了!”想到这里,火一般的情欲即刻冰消雪化,他急忙为秦氏盖好身体,蹑手蹑脚退回暗室。

过了一会儿,三位妹妹进房来,催促秦氏起身,说:“嫂子,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休息了。”

这时,秦氏才缓缓起身,她掠了掠鬓发,理了理衣裳,面含羞色,又叫来丫鬟端来茶,喝了几口,便起身要走。

章氏又挽留道:“弟妹还没有吃饭,怎么可以空腹而去呢?难道有夜晚回家深夜再做饭的道理吗?这样的话,会惹得你们韦叔笑我太吝啬了。”

秦氏微笑着说:“你不是好人,你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我现在不与你计较青红皂白,明天自会有人来讨回话呢!”说完就回去了。

章氏一听此话,立刻感到面红颈赤,也不敢应酬送客。回到房里,她看见了玉公子,悄悄地盘问:“公子,今天的事情是不是败露了?”

玉公子听了她的话,吃惊地说:“那秦氏始终熟睡着,怎么说败露了呢?”于是将刚才自己的举动如实地告诉了章氏,并指着灯发誓说自己绝没有逾越半步。

章氏笑着说:“这小妖精也太弄乖卖巧、妖言惑人了,几乎羞愧死人。明天只怕她还有什么说的,你必须预先想法对付。”公子没言语,心中却特别忐忑不安。

第二天,韦秀才果然到了玉府,一定要面见玉公子。玉公子不得已,犹豫而出。

韦秀才一见他,就笑着说:“兄长几天没出来会面,在家做什么事?听说兄长平时喜欢读毛诗,一定有不少得益,为什么不诵读一二篇,让小弟我品鉴品鉴?”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又暗中观察韦秀才的脸上并无怒色,稍稍定下心来,也笑着说:“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能讲毛诗?”

韦秀才说:“兄长如果不读毛诗,怎么能好色而不淫色呢?”

玉公子一听此话,字字打入心坎,羞愧万分,无话相对。

韦秀才大笑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从今以后,我更加相信兄长的为人坦荡了。昨天晚上公子所干的事,几乎和禽兽一般。然而在最后时刻,你可以转换念头,使得大祸消除了,兄长能够悬崖勒马也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玉公子听了他的话更加觉得羞愧了。韦秀才继续说:“其实昨夜有妙手空空,暗伏在兄长卧室,窥伺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兄长猛然省悟,那么妙手空空就会将你缠绕到于阗,化为瞧螟。兄长如果不信,可以在床下看看,可有东西?”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惊得怔在那里,他一时不解韦秀才刚才所说的意思。等韦秀才走后,他急忙检查床下,果然看见有东西,发着白色的光,像雪一般。玉公子大惊,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觉毛骨悚然,汗如雨下。章氏也吓得两腿打战,和丈夫一起跌坐在地。

第二天,章氏负荆请罪来到了东园。秦氏扶起章氏,把她引进了房中,毫不介意,笑着向章氏道:“嫂嫂何必这样?我与公子本来就有一宿的缘分,昨晚已勾掉一半了。嫂嫂为公子出主意,是有罪过。但是现在既然嫂嫂已经改了,就没有过失了,我会有什么不快的?只是这件事仍要保守秘密,如果泄漏,我就要羞死了!过不久我们还有请求,让我慢慢再说吧。”章氏听了,万分感激秦氏之情,转而又增加羞愧之色。从此以后,两人仍互相往来,和好无间。

过了一些日子。一天,白生忽然衣冠整齐而来,执礼很恭谨。

玉公子惊奇地说:“你我相交已久,为什么还这么拘束?”

白生说:“平时没有升迁、婚丧、祭祀这类事,只不过谈诗饮酒招徕人而已。今天有大庆,怎么敢失却礼度呢?”

玉公子又问:“今天有什么大庆?”

白生说:“韦家姨夫有三个小妹,尚未许配,我们看中兄长的德行品性,姨夫想将她们全给了你当妾,想必兄长是不会推却的。”

公子初听此话,很感吃惊,转而却喜上眉梢。惊喜稍定,又生出疑惑,便笑着说:“兄长不要乱说,世间怎么能有这种好事呢?”

白生道:“这件事并不奇怪,为什么天下没有呢?其他事或者可以乱说,这件事怎么能乱说呢?”

玉公子说:“韦君与我是至交,他的妹妹就像是我的妹妹,怎么敢这样呢?”

白生说:“正因为是至交,才生出这个意思。否则就是用万金为聘礼,也不能答应,何况是三位姑娘呢!”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进房与章氏商量。章氏比玉公子更惊喜,极力赞成此事。

玉公子与妻子商量后出来,向白生拜道:“如果这件事能如愿,我一定亲自酬谢。”白生笑着答应而去。

没过了几天,韦秀才先送来了妆盒,大小有百余抬,华丽至极,约值万金。

玉公子向韦秀才道谢,韦秀才致礼说:“兄长勇于改过,实在是令我敬佩,三个妹妹得以跟随兄长,有所依靠,是很庆幸的了。”

至合卺后,夫妇美满和谐。三妾个个美丽无比,各自都有所长,与章氏也情投意合。玉公子也感到很惊讶,不晓得为什么四人关系相处得这般好,不禁喜出望外。

一天,秦氏对章氏说:“我女儿可以断奶了,她自然是玉家的媳妇,应当留在你们家,我们将要远别了,你可和三个妹妹一同抚养她。”

章氏突然听见这样的话,不觉十分惊愕,就问秦氏:“妹妹要到什么地方去?”

秦氏说:“我们想回关中公婆家去。”

章氏回去将秦氏所说告诉了玉公子。玉公子很是失望,立即去见韦秀才。韦秀才正准备过玉宅来,两人在宅门口相遇。

韦秀才说:“我们归心迫切,急着想上路,今天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中很惆怅。”

玉公子凄然地说:“你我相处得正好,突然说要分开。兄长既然说出了口,弟不忍再听了。”

韦秀才说:“我的三个妹妹和一个女儿,幸运地高攀上你。我的东游之愿并不虚妄,西归之念更加真挚。思念父母,回家的念头忽然很强烈,觉得刻不容缓了。十年后我们再相聚,此刻不要再伤感了。”

玉公子听了他的话,便隐忍住感情,勉强笑了笑。韦秀才安慰了他一番便告辞而去。

玉公子回房,和章氏商议,想摆下盛筵为韦秀才夫妇饯行。三位妾劝阻他们说:“公子用不着了,恐怕来不及了。”玉公子不听,安顿打点完毕后,亲自往韦宅去邀请韦秀才夫妇。

可是他到了韦宅,才发现屋内早已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全家都走了。玉公子流着眼泪回来,将实情告诉妻妾们,章氏也嘤嘤地啜泣,可是三位小妾却不在意。

又过了三年,一天,三位小妾忽然仓惶地对玉公子说:“君家的《贝叶梵宇宝刚经》还在吗?”

玉公子说:“这是镇家的宝贝,现在正供奉在佛堂,怎么能不在呢?”

三位小妾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这样我们就能得以生存了!”

玉公子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是怎么回事,说话奇奇怪怪的。”

三位小妾面露为难的神色,如实告诉他说:“其实我们本不是人,是狐狸所变。因为今年将有大劫,所以父母让兄嫂带我们东逃来此,以避灾祸。知道君家供奉《贝叶梵宇宝刚经》,就依附在君的门下。又见君能知错改过,家中祥和之气满室,灾害不会侵扰,兄嫂便把我们托附给君。如今大祸已到,午后雷雨大作的时候,请求君念我们一夕之情,把我们和侄女藏在佛座下边,君打开经卷,虔心跪诵佛经,那么我们此劫便可以逃脱了。然后,我们一起讲经修道,羽化成仙。”

玉公子一听,更是觉得惊异,但还是将三位小妾的话牢牢记着。午后,果然见西北方向奔云如墨一般,隐隐传来一阵阵雷鸣。三位小妾吓得趴在佛座下边,立即变为狐狸。玉公子很悲伤,急忙将小女藏在佛案下,用佛幡将她遮盖起来,和章氏虔心念经,向佛跪诵不止。

一会儿,雷电大作,天地震摇。玉公子与章氏伏在地上,吓得战战兢兢,跪诵得也更急迫。

过了很久,忽然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一个人说:“现在怎么样?”

另一人应声说:“我们应该停止了,已奉佛旨免了它们的罪孽了。”

话音刚落,四周寂静下来,雷声也渐渐远去。

这时,三位小妾才抱着侄女站立在他们面前,喜色充溢眉宇之间,上前叩谢玉公子和章氏,几人互相庆幸。

玉公子从此以后万念俱灰,每天和三位小妾讲经论道。章氏也潜心于玄学,如此这般,十年不懈。

后来,全家迁到关中,想与那韦秀才相会,后来他们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章氏有个侍女叫青苹,嫁给碱商范氏的侄子当媳妇。玉公子的事,就是青苹向她的亲戚细细讲来的。

闲斋评论道:淫心一炽热,就埋藏下了祸机;正念一生,就登了仙境。人贵在能改过啊!克制自己的私欲,恢复礼仪,天下才能达到仁治。一个好的念头,可以不使事情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