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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戴监生

戴监生

沈阳有一个监生叫戴懋真。

有一年,他去京城参加省试没有中,就闷闷不乐地离京回家。在回家的途中他经过永平县时,天色已晚,正好附近有一座老宅院,于是他就在正厅里住下权当在旅店过夜。

在老宅院正厅的西侧,有一段长长的土墙,它只有半圈高,还不及人的肩膀。土墙的外面,有三间茅草房,房门上的锁关闭着。这个院子应该很久没有人住了,院子内枯草满地,房前台阶上到处可见飘落的树叶。而草房的四周,长着三四棵老槐树,树下面有六七座荒坟。宅院西侧紧靠山林,荒无人迹。

戴懋真因为考试未中,心绪不佳,难以入睡。到了二更天后,他便起身走出室外,绕着土墙散步。这时,月华如水,照亮了空旷的庭院,山林间清静无声,一片静寂。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草屋里有轻轻的说话声。戴懋真出于好奇,就把耳朵贴在土墙上细细听去。开始时他有些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好像是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我能不懂这个理么?可是我已老得头发秃顶了,因而我早已心灰意冷了,不过,我还是要给你讲讲道理的。比如说鱼跳进了大海,就可以悠然自得地向深处游动吗?但是,如果不小心就受鱼饵引诱,一定会被人钓取。鸟只要逃出了罗网,就可以疾飞远去了吗?可是,如果不小心慎防机弩或弓箭射杀,一定会再次遭受兵器伤害。而你遭受的失败或打击也并不是第一次了,但仍然不知自爱,吸取教训,竟敢再干倾倒破败之事。那恐怕是要虚度光阴,失掉时机了。你应该知道臭皮囊总不能与金刚石相比呀!”

有一个少年的声音笑着说:“我如果是发迹了,也立刻娶上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叫兄弟姊妹们和全家人都得特别地羡慕我。你知道,通过几年来修炼,我的两个腿肚子都油光水滑的。我的心与肾很健壮,现在想来我学古人长寿之道,并不是没有增益补阙的。我现在的精力仍保持在黄金时期,所以能把美妾当成一颗夜明珠,叫她永远不离开我的身边。可是你这个老头子,从前虚度光阴,行为放荡。到了现在敬神怕鬼,也只能偷看穷苦人家的感伤哀愁,或背地爱恋丑妇了。就算有着雕饰花纹窗户的好房子,里面还有挂着绣花幔帐的卧榻,也没有你这个老头子站脚的地方。好比那旅店里的臭虫,净是夜间出来偷咬臭脚男子,如果再转念想去摸一摸漂亮小姐身上的细嫩肉皮,那才是大大失算了。依我看不是老头子眼光狭窄,而说我不好,其实是忌妒心太重所致。况且人的生死,命运兴衰,上天早有定分了。就是一块金刚石,也有个大小之分吧?”

老头听了,嘲弄地说:“老夫已经年过五十岁了,从没有听到过你这样说大话,奇谈怪论的,太荒诞离奇了。就拿耍戏法讨饭吃的小孩子来说吧,只因为能在百尺竿头上打把式,卖小艺,就自以为了不起,能出人头地了。其实他根本不懂街上走的断腿人,或是吊膀子的老头,就是当年在竿子上卖艺讨饭吃的小孩子。这也就是人们常常哀叹的最大邪恶了,再没有比这条道更凶险的了!而你却以此为骄傲,竟向我炫耀一番。从大的方面说,上天是能决定人的生死盛衰命运,但是却不能控制住每个人的节约与浪费之道。假如有两个人得钱一千,各分五百,钱数虽相同,而花钱方法必不一样。其中有一人,一天花一钱,或数日才花掉一钱,即或是某日多花了一点儿,也没有超过一文钱。他还用这些钱做点生意,那么,他的钱就一生都花不完。而另一个人,开始时也是一天花一个钱,或是一天花掉四五钱,后来竟增加至一百几十文钱,什么也不做,也不想办法赚钱,那么这五百钱,不等几天就花光了。你连这一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反而说我生下来即不知有命在天,与那些懒雀只知好花常开有什么不同。整天想着总有炎热天气,不知还有寒冬袭来,岂不是叫人听了俯仰大笑么?”

接下去,这两个人竟很长时间都在对话争论,他们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仅能听见老头子喘着粗气的声音。戴懋真觉得没意思了,正想回屋里睡觉去。

可是忽然间那老头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咱俩也不必再争论辩驳什么了,你若能想一想秦州田大郎的事,就应该羞愧得浑身冒汗了。他也曾是自命为千年大树,万年古木了吧?而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良马跑过,从屁股后面升起的一股羊角风而已。如同朝生暮死的苔菌,哪里知道每个月的终始;也好比爱叫唤的飞蝉,不知一年有春秋一样。五百钱五天工夫就花光用尽,到头来只剩下一个死人脑瓜骨,或一副死人骨头架,其悲惨之状,老夫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这些你难道还没有见到过么?”

少年听了,则反口讥笑说:“老头子怎么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那就等着瞧吧!我自幼就聪明的人,每做一件事情开始,准有应付的办法,这和硬逼着小孩子懂点事不一样。我肝脾上的杂质,早已清除干净了,肚子里的邪念又已全部打消了,所以内里的巨大广博,在外表上定要显示出来的。这就好像把明珠放在水晶柜里一样,不用夸耀显露,自然就是里外透明光亮,根本不同于那些糟烂的石头,无法再切磋琢磨了。”

老头一听,当即反问:“这么说就没有糟烂的时候了么?”

少年回答说:“闪闪发光的美玉,哪有什么糟烂之说。”

老人听了少年一席话,竟叹息起来:“见到了鸡蛋就想再得夜明珠;见到了弹弓,即想吃烧烤的大雕,你这话真是癫狂荒诞已极了!活像废弃在古庙里的木头神像,因不知房梁屋柱生了虫子,蛀蚀倒塌是因年深日久的风吹雨打,反埋怨说覆盖保护他的庙宇,是摧残毁坏他的根源,却根本不懂是什么原因所致。何况你从来不知使用斧子作工,那么又怎知木材何以能够成为棺材呢?就拿旁边空屋里住着的那个戴监生来说吧,本是不能中举的人,却忧愁得耳聋眼花,实在是自己残害自己了,正好和你一个样,都是短命鬼,根本不能与老夫争论短长高低。”

戴监生偷听至此,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正在惊恐之时,又听见那个少年说:“算了吧。我听说皇帝对于喜怒哀乐的事,一向不动声色,冷冷淡淡,好像忘了一般。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也不过想追求欢喜与安乐,能够钟情的人正是我辈。我之所以敢于亲自想着占有它,乃是我有所倚仗。你现在用话来套问我,那我就坦白直爽地回答你,少来嘲弄或讥笑这一套!”

老头听到这里,也来火了,便发怒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怎么敢顶撞长辈?你是公母不分、香臭不懂的一个人,有什么本事去干鬼鬼祟祟的勾当,还不就是托庇你母亲的力量,藉以当着护身符么?其实你母亲也是一个无耻的老妖精,时常幻变成美鬼迷人,而今已被同伙所唾弃,成了一个落魄失意的穷鬼,遭雷击死了。你也别忘记二十年前,你们娘俩曾跪在老夫的脚下,苦苦哀求赐教采药的方法。老夫可怜你们,才教授了你娘俩采药的技术。今天看来,你是饥饿了便向别人乞怜,吃饱了也就威扬气盛,脖梗也挺硬了呀!”

老头这么一说,那个少年的申辩顶撞反倒愈加厉害,一句也不让。随后即听到两个人吵吵嚷嚷地互相责备直至互相辱骂起来,并渐渐争吵到屋外面来。

这时,月光如同白昼,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戴监生仔细一看,见是一个身材特别矮小的驼背老头,揪住一个少年的头发撕打不停。那少年的容貌非常俊美,脸色玉石一般的洁白。戴监生见此情景,深知他们都不是人,便顺手从墙头上抓起半块砖头,使劲地飞击过去。“扑通”一声,正打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中间,他们一下子都倒在地上,并现出了狐狸原形,惊慌地钻进屋后面的老坟丘里去了。

第二天,戴监生将昨晚见到的事情,告知了老宅院中的各位管事人。然后,他们又一起去挖坟,不一会儿只见有十余只黑狐狸从墓穴中跑出来。他们追赶了一阵子,却没有追上。

后来,戴懋真再度去投考,也没有考中。偶然间他想是那狐狸的话应验了。因此,他就弃文经商,没过几年他就成了一个富翁。

兰岩评论道:时运不好,多次考试不中举,自信自己的学问高,却遭致沉沦之苦,如同戴监生一样的人,有谁能够数得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