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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陆水部

周南溪先生有一位朋友叫陆公荣,他已经去世了,可是周先生还时常向别人讲述他的朋友陆公荣的故事。

陆公荣以前在水部当主事时,因为他不慎得罪了权贵,而被贬官出了朝廷,被下放到了察哈尔地区去当官。

这天,陆公荣行至归化城时,他打算雇匹骆驼代步。正巧有个姓赵的牵来两匹骆驼,陆公荣便买了它们,其中一匹用来骑乘,一匹用来驮行李。

赵某对他说:“你没带仆从,那就出三匹骆驼的价钱,权当我是你的仆人吧。”陆水部答应了,并立下字据,付了银两。

可是他们快要出发时,赵某却牵出来一匹马和一匹骆驼,说:“大人,乘骑骆驼上下困难,马则方便一些。”陆公荣心里知道这是在骗他,因为当时雇用骆驼的价钱是马的四倍。但是一想到,他是贪图金钱,我是为了快赶路,还挑什么骆驼和马呢?因此也就同意了。

他们刚走了一天的路,赵某便说:“大人,我一个人不能干两种活计,必须两个人分开干,放牧牲口或是做饭,请大人任挑一种。”陆公想了想便选了放牧。

他们又走了几天,赵某说:“大人,我病了,身体极为不舒服,不能干活,从今天开始你放牧牲畜和生火做饭吧!”陆公荣为人善良,就没有说什么。从此之后,赵某则坐等吃现成的。有一天,他们的盆里恰好还有些剩饭,陆公荣就只做了一点新饭,因此一半是凉的,一半是热的。赵某立刻抢着把热饭盛到自己的碗里,说:“我生病了,就吃热饭吧!而且我也吃不惯凉饭。”

陆公荣笑着说:“你是北方人,还不习惯吃凉的么?”说完,他只好自己把凉饭吃了。

他们走了两个月,赵某什么都不做,每天好吃懒做,就连吃饭没有肉菜,他都会辱骂陆公荣,陆公荣心胸开阔假装没听见。

可是后来他竟然变本加厉,越骂越厉害了,竟骂到陆公荣的父母大人头上。陆公荣忍无可忍绷起脸对赵某说:“我就算是个没有能耐的人,但也曾做过朝官,何况我的岁数又是你的两倍,你为何这个样子对待我?”

赵某则挖苦陆公荣说:“那顶个屁用!免了官就是小民,而且你又老了,不定哪一天蚂蚁就领着你入土了,还有什么值得向我显摆的呢。”于是他骂得更厉害了。陆公荣拿他没有办法,不得不捂着耳朵躲到一边去。他回想起自己得志时的荣耀,又想到现在失意时备受欺辱,禁不住涕泗横流,竟仰天大哭起来,叹道:“天哪!不曾想我陆公荣竟落到了这个地步!”随之他又拔出随身所带的佩刀,想要弃世而去。可是他转而又一想,我是奉命来塞北当官的,虽然是个小吏,但这里也不是我该死的地方。

他正在思量,拿不定主意时,有一个约七十来岁的老人,穿着僧服,戴着老道的帽子,拄着一根竹手杖走到陆公荣跟前。他先是向陆公荣施礼作个揖,然后近前一步说:“先生,为什么在这里叹气?”

陆公荣向他诉说了自己的经历和赵某的欺辱,说到伤心处时,不由得老泪纵横。

老人同情地说:“你的经历太可悲啦!我没想贵人不得志,竟至如此!我家虽然寒酸,但离这里很近。不如你到我那里去,至少保证你吃个饱饭。”陆公荣听了,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老人倒笑着说:“我们这里是极偏僻的荒凉塞北,若是能够有一位朝官光临,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请不要因为我穿着一身僧服,而不相信我的诚意。”

陆公荣听了他的话,看到他的诚意,这才放心不再怀疑。他问老人:“既然要受您的恩惠,也得先知道先生的姓名,以后有机会再报答您的款待。”

老人笑着说:“我姓黎,你叫我黎公。”

说完二人立即出发一同前往黎家。他们走了几里路,又过了一个土山包,就看见一处大宅院。这宅子四周白墙绿树,与塞北的荒凉空旷极不相称。

陆公荣一进大门,就见到了十多名高大的仆人,彼此传呼着“黎老爷把陆公请来了”,随后又出来两个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来迎接,恭敬有礼貌地将陆公荣迎进客厅落座。

这时,陆公荣又起身拜谢黎公一番,黎公也以礼相答。接着便是那两个年轻男子再上前施礼拜见。陆公荣急忙还礼,黎公制止道:“他俩是我的猪儿与犬子,用不着给他们还礼。”

他们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黎公就命令仆人点上蜡烛,摆上筵席款待陆公荣。陆公荣看见桌上盘中都是陆地或水里所产的名贵食品,应有尽有。待酒足饭饱后,陆公荣即告辞要回原地。

黎公则说:“陆主事还打算继续听那个拉骆驼的辱骂么?老夫家里虽不富足,但总还是养了十几匹耕马,足够陆主事挑选用做骑乘代步的。”接着又说,“这件事权且搁下吧。”陆公荣点头答应了。

黎公自我介绍说:“老夫我原籍是沈阳,寄居外乡已经快五十年了。所幸我与老妻共同操持了这一份家业,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黎青,现去陕西探亲还未返回。小儿子黎碧太小,尚在母亲怀里吃奶。二儿子黎仓,三儿子黎白,就是你已经见过的那两个年轻男子。长女黎阿红,出嫁去了山西大同;二女黎阿黄,嫁到杭州去了。还有一个未出阁在家当姑娘的,就是三女黎阿紫了。”

说到这时,黎公便朝着他的两个儿子吩咐说:“进屋里告诉你母亲,快同阿紫一块出来会见客人。”

陆公荣听了,急忙推辞说:“我实在担待不起,有劳夫人小姐了!”

黎公说:“我们本是世代讲礼仪的人家,不能违礼呀!”

黎公的两个儿子进屋后,待了好长时间方才出屋来,传出他母亲的话说:“母亲已经在里屋把酒菜准备好了。她说客厅太冷,所以请爹爹带着客人进内室去。母亲还要亲自为陆主事端杯敬酒,表达她的欢迎之意。”

黎公听了,笑着说:“还是我的老妻想得周到,陆公真应该为我有一个贤内助而庆贺一番了。”

陆公荣被请进内室。屋里燃着花烛,墙上一排山水挂屏,卧床上挂着轻纱帐帘,帘下拖着铸银的押穗,地上是贵重的毛麻混纺地毯。旁边有数十名俊俏的婢女,簇拥着站立等待的黎夫人。她的衣着极其鲜艳华丽,年龄看上去比黎公小得多。陆公荣忙近前施礼,黎夫人也款款还礼答谢。

黎公在一旁问:“怎么不见阿紫出来见客人?”

黎夫人说:“她是个小女孩,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想必是害羞吧。”

黎公笑着说:“女孩子家总是这个样子,若是出嫁半年之后,会比她两个姐姐的脸皮还厚,胜过城墙上面的青砖头呢!”大家听了,全都笑了。黎夫人便再次叫人催促阿紫赶快出来见客人。

过了一会儿,只见从里屋走出两个盘着发辫的丫鬟,卷起门帘喊:“阿紫姐姐来了。”随后用眼睛瞅了瞅陆公荣,含笑走了。待阿紫出来时,只见她脸上敷粉画眉,披着梳理整洁的长发,浑身上下散发出扑鼻香气,俊美的容貌简直无可挑剔。阿紫见了生人,果然低头不语,手捏衣袖,显得极其腼腆。

黎公见此模样,便与黎夫人同声责备阿紫说:“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见了客人怎么不行礼呀?”

阿紫红了脸,低头上前给陆公荣施了礼。

接着,大家又落座,继续饮酒。酒酣耳热时,陆公荣即兴赋诗一首。黎公见诗中有“碧血丹心迁客恨,云鬟玉臂故国情”两句时,即对陆公荣笑着说:“看到陆公这首诗,老夫相信陆公是对小女有情意了,是吗?”

陆公荣听了,当即惶恐地离座向黎公致歉说:“鄙人哪能有这样的邪心杂念呢?只不过是我自己有此同感,方才这样地写一写罢了,望黎公见谅。”

黎公说:“今天,你和小女相遇也是缘分!既然小女与陆公前世有缘分,今日不期而会,那我们就赶快选定吉日,让你俩结成美满夫妻才对。”

第二天,陆公荣要告辞,说:“我到此地虽然只是当一个小吏,但还是要早些去上任。”可是,黎家的两个儿子硬是死力挽留不让走,陆公荣无奈,只好答应住下不走了。

几天之后,黎公有个外甥胡秀才前来看望陆公荣说:“我舅舅因为敬慕您,一心想把阿紫嫁给您做妻子,希望陆公不要嫌弃才好。”

陆公荣先是致谢,而后推辞说:“我是一个鄙陋之人,年已五十,况且有罪在身,只是一个小吏,自身活命都难求,哪还敢连累别人呢?你们一家的真情我领了,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还请您替我说说情!”

胡秀才却说:“我给你相过面,你最多不过再活上两个年头。而我的舅舅得道多年,你如果靠上了他,才能使你免除祸患。更何况我表妹阿紫又长得不丑,恪守贞节,性情淑静贤惠,待人诚实。陆公不需花费,即可结成百年之好,又何乐而不为?况且你孤身一个人,为长远打算,有人在身边厮守着,总比老年孤苦伶仃的强多了吧?”

经胡秀才如此一说,陆公荣不由得心动了,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并拿出一尊玉制的研墨水壶,交给胡秀才,作为聘礼信物。同时,又拿出两支交桂,送给胡秀才本人,略表谢意。

临近婚日,胡秀才与黎家的两个儿子拿着酒来找陆公荣喝。真是酒助胆力,喝着喝着,陆公荣酒醉了便忘乎所以起来,放肆地说:“黎老夫子,真不会给女儿起名字,大凡叫阿紫的,都是称呼狐狸的名字,乃是淫乱妇女的代名词,怎么能让女孩叫这个名字!”

陆公荣的话还没说完,胡秀才就惊恐地变了脸色。黎家的两个儿子,更是脸红到脖子根儿,竟一怒之下甩袖进屋里去了。

胡秀才说:“陆公你说错话了!我为你保媒娶妻之功,至此算是全吹了,太可惜呀!”陆公荣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不一会儿,黎公领着两个儿子来了。他指着陆公荣大声责骂道:“书呆子,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佻而不知羞耻!你辜负了老夫对你的关顾。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你竟然害了我小女儿,这几天她饭不吃、觉不睡地为你着迷,为什么你要这样讥讽她!你如果真的看不上我的女儿也不用说这样的话伤害她。既然如此,我们的姻缘就此作罢。是你生就的没有福分,你今后爱走哪条道,与我无干。从现在起,咱们一刀两断,你请便吧!”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锭白银,咣啷一声扔到地上,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胡秀才听了他的话,也随之而去。

陆公荣这时酒醒了一半,见此情形,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而深感惭愧与惋惜。他借着酒劲,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还未亮,他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周围是一片茫茫无边的大沙漠,哪还有什么宅院房屋!再把那锭银子拿出来一看,原来却是一块朱提山上的石头。到这时,陆公荣更加忧愁不安、不知所措了,也不知道从前那个拉骆驼的赵某去了哪儿。无奈,他只好向原来放牧牲口的地方走去,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陆公荣遇上了周南溪先生,救了他的命。他们是患难之交,自是感激不尽。然后,陆公荣便详细地向周先生讲述了他所遇到的事。周南溪听了他的话断定这是狐狸所为。

然后他又惊讶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人,他坐在道边上哭泣。我就上前询问他,那人说是山西人,姓赵,他本有一驼一马,但被强盗给抢去了。我想他就是那个不尽人情的赵某。”

陆公荣又问:“那人的外貌长相如何?”听完描述后得知果然就是那个姓赵的。周南溪自语道:“上天报复于他,怎么竟是这样的快呢?”说完,两个人又相对叹息了良久。

陆公荣到了边地之后,花掉所有的银两,购置了一些中医书籍,认真地专攻医道。但是陆公荣的性格刚愎固执,经常讥讽朝政,所以后来他又犯下诽谤朝廷罪,被就地斩决。幸得周南溪先生与他是好友,为他收尸,把他葬在塞北。至此,周先生方才醒悟胡秀才为陆公荣相面,得有死气之说,确实应验了。

闲斋评论说:轻佻放荡的一张嘴,尤与众人已很不相同了,何况又与鬼狐之类同处,哪能不特别注意言行,经过三思之后方可说话的?

兰岩评论说:穷困失意,孤身一人放荡塞外,偏又遭到仆人杂役的羞辱,应该是心灰意冷,没有更大的欲望了。但是稍有得意之时,竟然又放荡轻佻起来,触犯他人之大忌,到头来遭致了诽谤罪被斩决,身死塞外异乡,这真是太悲哀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