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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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葫芦生

神居山中有一个张十三,年近古稀,由于贫困,靠教书谋生。可是他天性好客,羡慕豪爽好客的孔北海,但是力量比不上,曾经自己写下一副对联说:“销磨升斗狂彭泽,慷慨交游穷孟尝。”从中可以料想出他的气概。这一年,张十三受到安宜县某富户的聘请,去教那家的孩子。来去的路都要经过高邮,因为宝应湖可以直接渡过,比较方便。这年年终,张十三教书告一段落,主人和他预约明年继续聘请,准备酒宴替他饯行,对他说:“一年的事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不用我家做生意的船送先生回家?”于是张十三就乘船渡过宝应湖,半天工夫,船都是沿堤岸行驶。

忽然有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把伞一只包裹,赤脚站立在浅水边,哀求船夫让他搭乘,答应付出丰厚的酬金。船夫扬帆前进,置之不理。张十三看到他瑟缩发抖,相貌文雅清秀,讲话带北方口音,在请求船家,料想一定不是暴徒,很不忍心,于是代他向船夫求情行个方便。船夫就近靠岸,让客人登上船头,说:“这是张先生的好意。不是先生说情,总归是不敢随便带客的。”客人向张十三道谢,张十三问他去哪里,他说:“有急事去扬州。新年快到了,想走捷径渡湖,没想到水天一色,竟然没有一条船。没有先生,我到了湖边也只能返回。”接着又问船夫说:“我十分饥渴,有多余的粥饭给我吃,我不吝惜花钱。”船夫满脸尴尬相。张十三就送他茶水果品,又叫他和自己一起吃饭。

吃完饭后,客人靠在船舷上晒太阳,解开包裹把青色的鞋子、布袜拿出来穿上。腰下露出一个葫芦,表面非常光滑。客人又伸进口袋取出花骨头,也就是北方所说的骰子,实际上就是赌具。他借了个碗,捋起衣袖,一边呼喊一边掷骰子,骰子每种颜色都跟他所呼喊的一模一样,张十三心里感到非常奇怪。问他籍贯,他说:“南越北燕漂流,我是水上浮萍那样的人。”问他姓什么,他说:“姓葫。”张十三说:“想不到宋代胡安定公后代竟然还有这样俊妙的人。”客人说:“我不是古月胡,因为常常喜爱宝贝一只葫芦,人们多称呼我为葫芦生。”张十三说:“你老兄可算得上是仙人壶公了!”客人说:“先生不要过分夸赞我。如果我有壶公那样的缩地法术,哪里还有今天的麻烦?话虽然这么说,我的葫芦中也还有其他法术,让我献技博你一笑,请等到以后的日子,好吗?”

天色渐渐到了黄昏,张十三不忍心客人露宿船上,饱受风霜,就叫他进船舱休息。他谦让一番才进来。拨旺炉火,烫温浊酒,二人对饮。客人谈古论今,对于《汉书》尤其熟悉。张十三说:“仙壶腹中本有《汉书》。”客人说:“这不过是用来蒙骗世俗之人罢了,不是真的敢自称博学文雅啊。”张十三十分钦佩,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第二天遇上逆风,二人继续纵情谈论,于是结为好友。白天抵掌而谈,晚上床并床一起入睡,都希望有逆风阻挡船行。

第二天早晨即将登岸的时候,客人忽然悄悄对张十三说:“你能不能过家门而不入,先和我去扬州游历一趟?或许你可以得到一些好处。”张十三问原因,客人出示骰子说:“这是我的绝技。扬州是富裕大商贾云集的地方,可以借骰子获取他们吝惜的钱财。”张十三说:“我最近几年教书收入微薄,不够充当赌博的本钱。”客人说:“不用担忧。”他从葫芦中抽出蒜条金、瓜子金等,堆得桌上满满的。张十三吃惊地说:“葫芦一点点大,怎么能藏入那么多金子?”客人说:“这就是法术。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些呢。”等到他收入金子,葫芦中仍然旧空无一物。张十三原本就豪放不羁,就随客人一起登陆,叫船夫返航,并代自己向主人致谢。另外吩咐仆人挑着行李先回神居村,嘱家里人不用担心盼望,到了新年自己自然会回家。

事情处理完毕,张十三和客人携手徒步抵达扬州。进了城,租下一座极大的空闲住宅。天已将近傍晚,客人从葫芦中倒出小的桌子、床榻、帷帐、盘盂等物,念念咒之后就变大了。又倒出小的男人女人二十多个,都是丫鬟男仆、厨师轿夫之类,也念咒使他们变成真人。客人说:“葫芦内无所不有,只是吃的喝的,却仍然要到市场购买。”一瞬间,酒在炉子上沸腾,香在炉中燃烟,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厨房里刀砧响亮,眼前满是做各种差使的仆人,住宅内布置得井然有条,俨然成了富贵世家的样子。

张十三非常惊喜,大叫道:“葫芦生真是神人啊!”客人急忙摇摇手说:“葫芦生,这三个字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我已经借了贵人的名姓了。”说完从葫芦中抽出一张名片给张十三看,名片上写着赫赫几个大字,张十三依稀记得名片上的姓名是京城里某位大官的公子。客人就笑着说:“张禄并非是子虚乌有先生,这也是仙家夺舍法术啊。”接着吩咐摆酒,替张十三洗尘,山珍海味,都不是普通菜肴。

葫芦中人有一个中年妇女,相貌非常迷人,名叫解人怜,善唱弋阳腔。两个小丫鬟也非常窈窕,名字分别叫筝筝、瑟瑟,善于管乐器和弦乐器合奏。还有的女人善于歌唱,乐器伴奏,张十三快活到了极点,渐渐地就酩酊大醉。客人说:“先生请去休息吧。”就叫筝筝、瑟瑟选择大厅西边,替张先整理出房间,安放好绣被角枕,陪伴他一起入睡。张君起身,客人也拥抱女人到其他房间宿歇。

张十三听到仆人们关门落闩,来来去去打扫,一顿饭的工夫才寂静无声。两个小丫鬟给张君按摩身子。张君开开小玩笑,只是淫念微微一动,丫鬟的脸色就变得像夜叉一样可怕。张十三收敛心神,不敢怀有丝毫轻薄的念头。第二天天亮,筝筝、瑟瑟都已经不见了。又有两个丫鬟捧着紫貂皮袍和帽子、朱红靴子,给张十三换下旧衣装。两个丫鬟一个名叫袅袅,一个名叫娜娜,比昨天两个更漂亮。等到客人进来,两丫鬟像对待长辈、上司一样,礼仪非常恭敬。客人也是衣服亮丽、鞋帽光鲜,原来也是从葫芦中取出来的。客人对张十三说:“昨夜两个丫鬟很可恶。我已经把她们赶走了。这两个丫鬟,或许能稍微好一点。”又有三四个小奴仆分别送进来盥浇用具,每个人都俊美得像后赵君主石虎所宠爱的童儿郑樱桃一样。进来关照进早餐的老仆,不少长得像长须昆仑奴的模样。

一会儿,客人站起来,表示要暂时告别,说是要去拜见扬州的政界要人,果然穿着华丽衣服外出。凡是显赫官员,比如盐政、府道、令尹,客人才会亲自进门拜访,其他杂次级官员等如丞簿、盐商,只是传递一张名片进去,根本不屑于去看他们出门相迎的那分殷勤劲。张十三独自在家,偶尔带着小书童去门口张望一会。他只看见拿着蛇鞭、戴雉帽的差役排成两行,多个大腹便便的男子,都毕恭毕敬地站立着。门条闪闪发光,朱红的颜色鲜亮耀眼。张君正要仔细看清客人的官衔,而看门人却已经传报说主人回府了。张十三果然看见四个壮汉抬着大轿飞一般过来,两三个秀美的童儿鞭打快马在后面追随,显出不可一世的气势,满街市的人都十分吃惊。张十三急忙退避,而客人已经坐在厅堂中,随口吩咐三四句话,台阶下应答的人声就像旱雷一样震耳。

不久听到鸣锣声,前呼后拥吆喝声,渐渐传到了门口,这都是有地位的官僚过来回拜的。客人随意出外迎接,毫无低头哈腰谦卑的姿态。稍稍寒暄以后,来拜访的官员说:“你家长辈先前来过书信,说公子已经出京城,为什么年终才到了这里?”客人说:“在山东逗留了好多天,打算明年春天去两浙好山水处观光游玩,因此先到扬州,暂且过年。”接着从衣袖中取出几十封书信,分别递给各位官员,都是代为叙述朝廷显官的话语,向各位官员问候。各位官员离开以后,又有许多衣冠楚楚的商人来到,客人只是敞开外套,趿着拖鞋接待,略微打个招呼,然后就连续不断地炫耀自家乐队歌伎的佳妙。商人们做出媚态,说:“请允许我诚心诚意地领教你家丝竹的妙处。”客人笑着答应他。商人们走后,又有人拿着信带着书画屏幅来求客人赏赐墨室,客人都肆意挥洒,在末尾盖上玉印,就是名片上贵公子的名字。对别人的称谓也极为斟酌。

从此之后,天天或赴宴或请客,每天没有宁静的时刻,客人渐渐感到厌恶,非常苦恼。打秋风的客人也乘机而来,以为可以看一看贵公子的风采,作为荣耀,客人都有财物赠送,毫不吝惜。客人忽然私下叮嘱张十三说:“先生在客人们来到时,必须要怒骂童仆向他们炫耀威风,必须打官腔,一定不要用土话。”第二天,商人云集,张十三果然像客人叮嘱那样大肆宣扬威风,商人们敬畏地听着。客人故意装作唉声叹气的样子,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不能平心静气,可是奴仆也太不听话了。”说完立刻命令另外一个仆人去侍候老先生。商人们问老先生是谁,客人说:“你们都不知道吗?这就是张侍御的令尊大人。他素来羡慕扬州的风景,家父命我跟随服侍他一起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商人们说:“可以让我们瞻仰一下老先生吗?”客人说:“很不容易,让我替诸位介绍后再决定是否相见。”于是就前往张十三房间,说了很久的话,才出来说:“有缘分啊!可是这老先生素来有点戆,请多多包容,希望你们千万不要招惹他生气发怒。”众位商人跟随客人恭敬进入张十三房间,全都拜伏在地,张十三只是伸出手请他们起来,略微表示礼貌罢了。彼此倾谈,看到烛光快要燃烧光了,商人们方才告退。从此摆酒宴也同时邀张十三,把能看一看这位老人作为祥瑞。

正月初一互相拜访,贺年结束,客人渐渐开始和商人们赌博,常常用千金孤注一掷。商人们暗中高兴地说:“这毛头小伙子嫩得很,我们可以把他的口袋掏光,让他去两浙游览的计划落空。”只是张老先生十分碍眼,心想只有引诱他一起参与赌博,才可以避免他多嘴。从此之后,张十三也被迫加入赌局赌博,客人暗地里给他银子,让他尽情地输,毫无吝色。三四天下来,客人和张十三一共输掉万两银子,张十三私下对客人说:“只看到银子飞走了,没见银子原璧归来,怎么办?”客人也只是笑了笑。

有一天,众多商人携带大量的赌资前来,对客人说:“公子退避三舍,估计是气馁了吧!”客人笑着回答说:“看来诸位君子显然是不想让我回都城的了。虽然如此,张老先生还有两家当铺在山东,或许能让我通融借钱。”说完就立即取出骰子摆开战场,客人和张十三又是大败。客人忽然推说上厕所,暗地里对张十三说:“是时候了!你应当看我的意向,然后照着办,能够一仗就赢。”

用完午餐以后,客人又输了,故意做出搔鬓挠耳干着急的样子,说:“奇啊!奇啊!”接着进内房,召唤童儿抬出五六块黄金出来,每一块都大得像砌台阶的石头。客人说:“拼着把这些送给你们,可是我一定要看看诸君的现金不可。”商人们的眼睛都花了,也都大喊:“去把银钱取来!”顷刻间黄金白银堆满了庭院,说:“这些还不够作为替公子送行的礼金吗?”客人说:“行了。”于是众人再次开局赌博,渐渐反败为胜。商人正在吃惊,客人已经摆下夜宴,倒出葫芦中所有的美妓,唱歌跳舞助酒兴。座上来客都醉意蒙眬,客人故意约定好明天再赌。商人们不服,坚持请求通宵夜战。客人向张十三使眼色,对众人说:“张老先生年纪大了,恐怕不习惯熬夜。”张十三听了后,也掀动胡子大声打趣说:“这是什么话啊!我即使输得精光,也要替诸君管理筹码做个旁观者。”众商人说:“那太好了!”等到通宵赌完,客人竟然大获全胜,清点筹码计算所赢的数目,正好和堆积在庭院里的金银数目相同,于是全部留下,点滴不归。商人们四散离开,客人紧接着召呼金店中办事员把金银搬到店中预先储蓄起来。一连赌了好几天,客人赢得的钱财无数,除了本钱外,前后已经赢得了十多万两白银。

一夜赌博的人走后,客人急忙召唤金店有关人员过来,把赢来的钱全部换成金条,念咒后藏到葫芦内。再念咒把许多男女以及各种器皿都收进葫芦里面。他拿出零星白银酬谢房屋主人,堂屋里的锦绣装饰也全都消失一空。客人和张十三仍然穿着来时的衣服,两人连夜携手走出扬州城,慢慢向西山深处走去。日上三竿时,抵达岔路口的一家酒店,两人进内买酒同饮告别。张十三请求和客人继续交往,客人说:“那就不必了。”张十三问他法术为什么如此神奇,客人说:“这是鹅笼教。想来先生高义入云,不会满足于教学的清苦生涯,请让我献上五千两白银为你祝福,使你能够过上小康的生活。”于是大约估估价值,从葫芦里倒出几锭黄金,给张十三放在腰袋里。张十三再三推辞,客人都不同意,说:“区区小数目,不过是酬谢先生同船一顿饭的恩德罢了。”张十三又询问后会的日期,客人说:“天涯海角,无法确定啊。”于是拱手说声珍重,分路告别。张十三回家后就发财致富,辞去了安宜的教职。

当时有个人叫郭孝子,从金齿卫万里寻找亲人回来,张十三偶然对他说起客人的故事,还没有说到客人姓名,孝子已经很了解,说:“莫非是葫芦生吗?”张十三问他怎会知道,孝子说:“他曾经在大梁赠送给我几百两银子做路费。他曾经说过:“对于贪心的人,我就破他的钱财;对忠孝义侠的人,我就资助他们。我并没有其他的法术。”张十三更加深信客人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只是不知道盐商们在次日重新到了门口,看见门内人物全都消失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丑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