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没有了光，似变得更寒了，湿冷的风直透衣衫、肌肤、由外而内。那或再无重见天日的绝望，却是由心而发，从内至外，让燕藏锋浑身起着寒栗，冷了手心。
无光，无声，无味，四周空若无物。总觉这黑暗之中不该只是如此，应有更恐怖、更绝望之事出现，打破这平静，然始终只是静静的。燕藏锋双臂受不住长时间倒挂，好在那一剑插入石壁够深，禁得住他重量，他缓缓爬起，剩下半尺长的剑身和剑柄，刚好容他坐下。尽管燕藏锋将剑柄还死死抓在手上，身体却放松了不少，可这一坐下，时间似变得更缓了。
每一瞬都是煎熬，却无可逃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还要再过多久，燕藏锋不由在想，是否自己已在方才跌落中摔死，那最后一道光，只是死前幻觉。若是如此，自己岂非已经死了？人死后，是否就是如今这般，灵魂一直存在，仍可思考，然因肉体死亡，失了感官，活着的灵魂生生被困在死去的躯壳里，一个死寂阴暗的世界里，永无止境。若如此，岂非死亡比以往想象中的更可怕。若自己已死，为何还苦苦蜷在这半空里受苦，何不痛快的跳落，总不能再死一次；若自己未死，跳下去，终是一个终结。
渐渐的，燕藏锋开始支撑不住，插入石壁中的剑，似在左右摆动，想要将他颠下洞底，尽管伸手扶住石壁，着手滑腻腻无处使劲，无济于事，身体的摇晃犹如他内心的挣扎，是否要纵身跃下，好一了百了。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迸出一道光剑，刺得燕藏锋双目灼痛，那封闭的石洞口竟又被人打开了，有人再唤“藏锋！”。声音传至耳边，苍老又熟悉的声音！燕藏锋霍然抬头，不顾那刺眼的光亮，望着洞口探出的人影，大声应了“师傅！师傅！”，不觉早已热泪滚滚。
洞口垂下长绳，绳头挽了活结，燕藏锋将绳结系在腰中，绳子另一端用力，将他轻轻提起。燕藏锋此刻双手脱力，运了两次劲才将‘天工’扯出石壁。
绳子在腰间收紧，极为难受，比蜷缩剑上之时，又不知好过多少倍。缓缓上升时，经过几只‘灰蝙蝠’，燕藏锋紧这次看仔细了，那些‘灰蝙蝠’竟是一具具骷髅，灰色的‘蝠翼’只是结了灰黑色尘网的衣衫。壁上每具骷髅，手中都有兵器，或剑，或刀，死死插进石壁中，骷髅的骨爪死死攥着武器柄，整副骨架蜷缩扭曲，架在石壁外伸的剑柄上，仿佛四蹄放进同一只脸盆里的大黄牛，可燕藏锋并不觉得那些骷髅看着滑稽，反而心里愈发觉得冷，愈想快点脱离这个山洞。
燕藏锋被拖出洞口时，‘扑’便顺势倒地，他只想躺下，贴着地面，仿佛因摔了一跤而惧怕站立的婴儿。柳不归只是静静的站着，望着瘫倒地上的燕藏锋，目中分不清是怜惜、痛苦还是哀伤。好在燕藏锋不久自己爬了起来，四周一扫，洞内到处都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无处不留漆黑的炭痕。燕藏锋缓缓走到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了，棋盘、棋子漆黑，棋盘上的橡子竟还在，不过燕藏锋伸手捏起它时，它碎成了一团炭粉。
柳不归在燕藏锋面前坐了。燕藏锋望着他，见师傅仍是自己下山时候的模样，不由开心的笑了，问：“师傅怎知我在此处？”柳不归望了面色惨白的燕藏锋，沉声道：“我听闻你与宇文城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败后便不见踪迹，便来此寻你。”燕藏锋听了，接着微笑问道：“师傅怎知道此处有山洞。”柳不归不答。燕藏锋又笑着问：“师傅也曾被人陷害？所以才心灰意冷，归隐昆仑？”柳不归直直看着燕藏锋道：“被推进洞中仍能生还的，你是第一人。”燕藏锋收了笑，问道：“师傅还曾见过谁被推落洞中？”柳不归默然不语。
两人静静坐着。燕藏锋沉寂了半响，突然开口道：“近百十年的剑谱，师傅处也算是收得齐全，徒儿也尽数看过了，自认纵是与师傅对决，也可在三十招内取胜。徒儿曾自己为是，觉着自己已胜过所有用剑的前辈，到了无人可及的巅峰，直到如今，徒儿才明白，我所及之处，不过是前人早已走过的路而已。我到的高处，早已有人立过，我就像碗中的蚁，爬到了碗边，却发现到处都是足迹，我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柳不归听了，长长一叹，道：“你也不必自弃，你的剑法，确实是我平生所见之最。”
燕藏锋听了，笑着道：“当徒儿掉入洞中之时，有了将死的恐惧，那一刹那，四周一切都慢了，不知为何，那时脑中竟浮现的竟是之前与每一位敌手交战时场景，每一位对手都悉数出现，交战的所用的招数，都现在徒儿眼中，都朝着徒儿四面八上的攻来，动作却无比的缓慢。然而徒儿自己的身体，竟也是变的同样缓慢，徒儿看着慢慢接近的武器、拳掌，剑却不能拔的更快一点，徒儿的手像是被巨大的力束缚了，那么沉重，徒儿猜那种力，必定是命运。想当初徒儿握了‘天工’剑，想借一己之力，让整个江湖变作我想要那般模样，但一路遇到数不尽的障碍，那些躲避不开的挫折、磨难，每每都生在徒儿即将成功之时，将我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如此巧合，巧合得只能用‘命运’来解释，我想我已被命运牢牢束缚，一生再也挣不开。徒儿仍是不情缘，我放声的大喊，用尽全力聚在手上，想要用剑，斩开所有屏障、斩开命运，辟出一路来，终于，我听到了我发的声，我拔出了我的剑，我一剑，斩断了所有出现在我面前得敌人，接着眼前一黑，掉落了洞中。”
说罢燕藏锋看了看手中‘天工’道；“我不必自弃，因为我现在出了洞，便比他们多走了一步。如今，我想再上一层。”柳不归讶异的看了燕藏锋，脱口问道：“再上一层？”燕藏锋点点头，笑道：“师傅，你可曾听说过这世间有神？”
柳不归沉思了一会，轻轻点点头。
燕藏锋接着问道：“神在何处？”
柳不归沉声答道：“我听闻，神，在崆峒山之上。”
燕藏锋点点头，道：“好！”
两人沉默片刻，柳不归忽然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我来之时遇到长吉了。”
燕藏锋听了，面上不自觉浮了微笑，问道：“师弟他还好么？”
柳不归叹了一声，道：“他想要退隐江湖，海上去寻求一平安之处。”
燕藏锋点点头，道：“以师弟性格，被迫杀了那么多人，有退隐之心也不奇怪。”
柳不归又道：“他也见过了你师伯，师叔。”
燕藏锋问道：“两位老人家还在汴梁？”
柳不归点了点头，道：“长吉见了我，开口便道‘天下剑派，声名最盛当属武当。然武当剑法，不敌铁剑门。武当门规，一人只得收一弟子，绝不可违。而铁剑门规，每人最少收两位弟子，绝不可违；武当江湖龙首，声名显赫，人才济济，门中弟子一出江湖，莫不是万人簇拥，竟相模仿。铁剑门三前辈，一个隐退昆仑深谷，一个流落市井街头，一深陷天牢大狱，皆有退意，却终因门规所束，未收足二徒，终日劳费心神。莫不知那江湖中人争破了头皮去武当学艺，都是为了‘声名’两字？入了铁剑门，哪有名利可图？自然人才凋零，虽有门规，只是作茧自缚，于铁剑门又有何益？原谅弟子不屑，一生收二徒的门规束缚太深，弟子做不到。’说罢竟要归还守缺剑。”
燕藏锋听到此处，哈哈大笑，道：“幼时见他木讷，不想竟有此深论。”
柳不归也笑，道：“是啊，收得两个徒弟，每一个却都可以做我师傅。”
燕藏锋摇摇头，道：“师傅说笑了。”接着又问：“师傅有何打算？”
柳不归道：“想我以前虽是退隐江湖，仍守在开山祖师闭关之处，终日劳神，想要光复铁剑门，如今想来，确如长吉所言，作茧自缚。听得长吉一番话，茅塞顿开。现今卸了禁锢，又有何处去不得？”说罢对燕藏锋微笑道：“若他日你我师徒再见，定要为我讲那寻神之路。”
燕藏锋微笑着，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