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平,柳长吉两人待要扶了宗心回屋去,却忽闻场中轿子咯吱一声响。方才众人只顾厮杀,无人留心这顶花轿。此刻昏暗中看去,艳红的轿子转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立于群尸之中。山顶晚风摆摆,轿子似在轻摇一般。
柳长吉见武安平托着宗心不便放手,便轻轻走向轿前,轻问:“有人么?”场中空旷,加之有风,那一声轻问方出口便飘得无影无踪。
柳长吉只得又向前探了两步,惨红色轿帘垂垂,帘脚轻摆,不见轿中动静,脚下具具横尸,耳边背上冷风习习,不觉间身上竟起了寒栗。柳长吉不知如何处置,待要转身去问武安平,忽听一声娇喝,轿帘从内掀开,雪白一只手,一柄小匕首,直直向柳长吉刺了过来。
柳长吉本就心里发憷,遇此一变,只觉头皮发炸,不由惊得一个寒颤,然身形却未停顿,只一闪,避了开。见轿中冲出来的是个女子,鲜红的新装,头上披着的盖头,出轿时被帘子一带,落在身旁,乌发风中飞散。
盖头一落,女子一惊,匕首仍指了柳长吉,转头去看盖头,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见柳长吉此刻正望自己面上来瞧,又急又羞。
柳长吉离得近,隐约见那女子,细细的眉轻轻皱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恼又羞,秀挺的鼻呼吸急促,抿紧了薄薄的唇。乍一眼看去觉她颧骨略高,嘴巴略大,下巴略方,多看一眼又觉这几处非但未减其艳丽,反添了她几分英气。
阮轻云听了动静,出屋来看,先被场中景象惊了一跳,石方此刻也从寨外赶回。
柳长吉跳开一步,口吃一般说道:“轿,轿子,轿子里还有个姑娘。”阮轻云绕了满地尸首,缓缓上前,细细打量了那鲜红嫁衣的姑娘,轻轻问道:“姑娘如何来的?”
那女子听了问话,眼眶红了,泪在眼中转了一圈,还是忍住了,道:“我是被那铁肚佛强带上山的。”
阮轻云上前握了她的手,取了她手上的短匕。道:“姑娘不必担心,那恶人已被我们赶走了。他手下恶僧,都在此了。”
那女子环视四周,见周围诸多尸体,点点头,便垂头立着不语。
阮轻云道:“姑娘,你家在何处?不如我们送你回去?”
那女子不语。
阮轻云轻轻拍拍她手道:“屋内还有几个同被恶人虏来的姑娘,明日可一道送你们归家。”
那女子埋头道:“我叫李婧,是山南六十里李家村人,自幼父母双亡,寄居伯伯家,今日是伯父伯母主动将我送与铁肚佛,换他们屋田安宁。我,已不愿再回去了。”
阮轻云听了,也不知从何安慰,轻轻道:“山风凉了,且先回屋里,再从长计议。”
诸人都回了大屋内,连同后屋的几名女子。武安平对被虏来的众女道:“如今恶賊去了,定不敢再回,明日一早,你们便各自下山去吧。我们于贼巢搜出些金银,分与你们一些,各自拿了,回去好生过日子。”石方给众女子每人分发了五两金,二十两银,众女都是千恩万谢,唯独李婧却不接,她径直走到柳长吉面前道:“我虽自幼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却无甚怨言,因为我知人各有命,只能顺应天意。我不愿嫁给铁肚佛这般穷凶极恶之人。便早打算于今日刺杀了他,若成,是天助我为民除害,若不成,也只得认命。不想坐花轿,穿婚衣,来此遇了你,还被你揭了盖头,岂非正是冥冥天意。”顿了顿,李婧垂头轻道:“如今我也无处可去,这一生便只有随了你了”越到最后越是低声,然字字都尽数落了众人耳中。众人先是一楞,旋即皆是大笑。柳长吉跳了起身,睁大了眼,惊得合不拢嘴,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李婧幽幽道:“我知你瞧不上我这般粗笨的村姑,但我是信缘份的人,此一会必是天意,我只是顺应天意而已。”
柳长吉慌忙道:“姑娘你这般漂亮,反而是在下不配。姑娘一生的大事如此便定了,岂非草率?是我初入江湖,诸事不懂,冒冒失失闯到轿子旁,才引出了这般误会,诸般错在下都认了,然我不懂得照顾人,姑娘若随了我,必定多受委屈,万万不可啊。”
李婧听完他一言,忍住多时的泪儿终是落了,却是没出声,咬了牙转身奔了出去。
武安平道:“好性直的姑娘。”顿了顿道:“莫要做傻事才好。”
阮轻云朝柳长吉轻声道:“还不快去!”
柳长吉正没打算,听了阮轻云一说,只得硬了头皮追了上去。
朗月下,远远见李婧一袭红衣,沿了小路直往山顶奔去,唤她也不应,柳长吉也不知如何劝她,踌躇间,两人已到山顶。山顶一面临空,足有四五十丈之高,伸头见不到崖脚。月下崖边,李婧连同身上嫁衣似被月光穿透,成了一片鲜红色琉璃,发,袖,裙摆飞舞,仿佛风再大些,就被卷入风中去了,瘦弱身体单薄如一面旗帜。
柳长吉喊了声:“李姑娘。”
李婧也不回头,幽幽道:“我没了父母,家人,在世间,就只我是孤零零的一个,天下虽大,我又能到哪里去?今日你们不来救我,纵是被人强夺了,也终有个去处不是。”
柳长吉听了,脱口大声道:“我不知父母名字,也未见过他们相貌,连自己姓氏都不知,人生在世,只有一个师父相依为命,数月前,还被他赶下山来。”也不知是否山顶风大,说到后来,声音都在颤抖。
李婧听了,扭头看他,道:“你竟然也如此可怜,但我怎不见你有哀伤之色?”
柳长吉眼眶一热,苦笑道:“我自幼孤身一人,反倒是觉得人生本该如此,便无那么多悲伤。”风声中,似有似无的一声叹了口气。
柳长吉道:“这里风大,我们快些回去吧。”
李婧垂头想了一会,道:“你既然无家可归,现在要到何处去?”
柳长吉道:“我随了朋友行镖,他们去何处,我跟去便是。”
李婧道:“那我可否与你同行?”
柳长吉听了,犹豫如何开口。
李婧先道:“那你追出来,只是要同我讲这几句话?”
柳长吉道:“三年后,我便要回昆仑,那里遍地冰雪,天寒地冻,也无人聊天,每日只是吃饭练剑。你,也要随我去?”
李婧回身走到柳长吉对面道:“有缘相聚,必定终身不离,若是无缘,说不得明日便散了,你需让我跟着你便是,我不去扰你,也不与你找麻烦。”
柳长吉见她双目中各沉一轮皎月,比天上的更美,不由看呆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内,十方早将证灭落在场内的红花拾了,给柳长吉道,道:“今日正合你好日子,都一应齐全。”柳李二人羞不自胜,众人都笑。众男子合力,将那群和尚尸首都尽数挖坑葬了,宗心也在诸坟前诵经超度了一回。阮轻云给李婧找了身男子衣服换下她身上婚衣。场内遗落的食盒有现成的鸡鸭鱼肉,更有果蔬美酒。众人就场中燃了篝火,围坐畅饮。
武安平见宗心不吃不喝,笑道:“大师不是也曾喝了酒?”
宗心笑了点点头。
石方笑问:“可喝得畅快?”
宗心也不气,笑笑道:“饮酒之所以畅快,只因能借了酒劲释放情感。皆是平日压抑太多痛苦之故。”武安平石方听了都是笑着摇头。
阮轻云问:“大师是因何故出家?”
宗心听了微笑反问道:“姑娘如何分辨对错?”阮轻云道:“由心。”宗心笑道:“并非人人都如姑娘般心念坚定,贫僧便是经历许多事,辨不出是或非,终日痛苦,后偶读佛法,觉佛将世间万物,皆分了对错,指明了何为行善,何为作恶。若是真心向佛,处处依了佛法而行,便觉所作所为,皆是正确,便不再挣扎,也终于得了解脱。姑娘可懂?”
阮轻云听了,微笑合十,轻轻道了声阿弥陀佛。
柳长吉听了问道:“大师,请问是非由人,可做何解?”
宗心道:“想来是非由人,便是人可以选择行善,也可以选择做恶。”
次日众人下了山,被困诸女又都千恩万谢一番才去。
武安平问宗心道:“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宗心道:“贫僧困于此处多年,终日反思己过,自认天资不足,悟不出解脱之法,一心只盼佛祖明示,也不得回应。今日醒觉,求证佛法之路,必然艰辛,如何能心存侥幸,坐待佛祖点化?况佛祖不应,或指在提示贫僧,答案不在此间,留此苦求,又有何益?遂决定四处云游修行。”
武安平道:“大师,这里有十数两金子与你,路上用做盘缠。”
宗心摆摆手道:“和尚诸多戒律,要钱何用?”执意不收。
宗心为众人指了道,笑道:“下了山,便是热闹的去处。”说罢单掌行礼,辞了众人,回身飘然而去。
见与宗心行的远了,武安平问十方问道“可是将那证灭杀了?”
石方道:“这般恶徒,莫非还真能被几句不痛不痒的佛理感化?那和尚也天真,白白废了一只手。”
武安平点点头。
柳长吉喃喃道:“恶人便真的不会变善么?”
石方冷笑一声,道:“心中旦存一点善意,怎做的下这丧尽天良之事?苦穷失意的人太多,怎的就只这几人走投无路,非要杀人劫路?生来便是心肠歹毒的恶人罢了。”
柳长吉听了,也无言以对,叹了口气道:“那宗心大师他,岂非一直在做无用之功?”
石方冷冷道:“行善本就是图自己心中宽慰罢了,哪里去管什么结果?”
柳长吉看看石方,低了头默然不语。
阮轻云心中不忍,轻道:“百人之中,总会有一人得感化,便是行善的初衷吧。”
武安平沉思了一会,缓缓道:“对恶人行善,岂非就是纵恶?行善或是纵恶,只是结果不同罢了”
众人皆都住了话,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