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四月四日在病院中。
◆天足
我最喜见女人的天足。——这句话我知道有点语病,要挨性急的人的骂。评头品足,本是中国恶少的恶习,只有帮闲文人像李笠翁那样的人,才将买女人时怎样看脚的法门,写到《闲情偶寄》里去。但这实在是我说颠倒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最嫌恶缠足!
近来虽然有学者说,西妇的“以身殉美观”的束腰,其害甚于缠足,但我总是固执己见,以为以身殉丑观的缠足终是野蛮。我时常兴高采烈的出门去,自命为文明古国的新青年,忽然的当头来了一个一一拐的女人,于是乎我的自己以为文明人的想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倘若她是老年,这表明我的叔伯辈是喜欢这样丑观的野蛮;倘若年青,便表明我的兄弟辈是野蛮;总之我的不能免为野蛮,是确定的了。这时候仿佛无形中她将一面藤牌,一枝长矛,恭恭敬敬的递过来,我虽然不愿意受,但也没有话说,只能也恭恭敬敬的接收,正式的受封为什么社的生番。我每次出门,总要受到几副牌矛,这实在是一件不大愉快的事。唯有那天足的姊妹们,能够饶恕我这种荣誉,所以我说上面的一句话,表示喜悦与感激。
十年八月。
◆一年的长进
在最近的五个礼拜里,一连过了两个年,这才算真正过了年,是民国十三年岁次甲子年了。回想过去“猪儿年”,国内虽然起了不少的重要变化,在我个人除了痴长一岁之外,实在乏善可陈,但仔细想来也不能说毫无长进,这是我所觉得尚堪告慰的。
这一年里我的唯一的长进,是知道自己之无所知。以前我也自以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贤哲里找到一位师傅,便可以据为典要,造成一种主见,评量一切,这倒是很简易的办法。但是这样的一位师傅后来觉得逐渐有点难找,于是不禁狼狈起来,如瞎子之失了棒了;既不肯听别人现成的话,自己又想不出意见,归结只好老实招认,述蒙丹尼(Montaigne)的话道“我知道什么?”我每日看报,实在总是心里胡里胡涂的,对于政治外交上种种的争执往往不能了解谁是谁非,因为觉得两边的话都是难怪,却又都有点靠不住。我常怀疑,难道我是没有“良知”的么?我觉得不能不答应说“好像是的”,虽然我知道这句话一定要使提唱王学的朋友大不高兴。真的,我的心里确是空澌澌的,好像是旧殿里的那把椅子,——不过这也是很清爽的事。我若能找到一个“单纯的信仰”,或者一个固执的偏见,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满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见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没有时要去找来却也有点为难。大约我之无所知也不是今日始的,不过以前自以为知罢了;现在忽然觉悟过来,正是好事,殊可无须寻求补救的方法,因为露出的马脚才是真脚,自知无所知却是我的第一个的真知也。
我很喜欢,可以趁这个机会对于以前曾把书报稿件寄给我看的诸位声明一下。我接到印有“乞批评”字样的各种文字,总想竭力奉陪的,无如照上边所说,我实在是不能批评,也不敢批评,倘若硬要我说好坏,我只好仿主考的用脚一踢,——但这当然是毫不足凭的。我也曾听说世上有安诺德等大批评家,但安诺德可,我则不可。我只想多看一点大批评家的言论,广广自己的见识,没有用朱笔批点别人文章的意思,所对于“乞批评”的要求,常是“有方尊命”,诸祈鉴原是幸。
十三年二月。
◆破脚骨
“破脚骨”——读若Phacahkueh,是我们乡间的方言,就是说“无赖子”,照王桐龄教授《东游杂感》的笔法,可以这样说:——破脚骨官话曰无赖曰光棍,古语曰泼皮曰破落户,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户曰青皮,日本曰歌罗支其,英国曰罗格……。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他们的职业是讹诈,俗称敲竹杠。小破脚骨沿路寻事,看见可欺的人便撞过去,被撞的如说一句话,他即吆喝说,Taowan bar gwaantatze?意思是说撞了倒反不行吗,于是扭结不放,同党的人出来邀入茶馆评理,结果是被撞的人算错,替大家会钞了事。这是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此外还有许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脚骨专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赌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这些小勾当,他们的行径有点与“破靴党”相近,所差者只在他们不是秀才罢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们说好,但是,他们也有可取的地方。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有一回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时他只十四五岁)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也便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一时大窘,恰巧我们所认识的一个小破脚骨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把他找来,他对台主说道,“你这台不租了吗?那么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完事。在他这强横的诡辩里边,实在很含有不少的诙谐与爱娇。二十世纪以来不曾再见到他,听说他后来眼瞎了,过了几年随即去世,——请你永远平安地休息罢!
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小破脚骨与人家相打,且骂且脱衣,随将右手各拔敌人的辫发而以左手各自握其发根,于是互相推拥,以被挤至路边将背贴墙者为负。大破脚骨则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敌人或如命而截一下,则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不复见齿于同类。能禁得殴打,术语曰“受路足”,是破脚骨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破脚骨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流为破脚骨者,因门第的影响,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脚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说Tarngfan yir banchir, banchir yir 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破脚骨道”之精义了。在现时人心不古的时代,破脚骨也堕落了,变成商埠码头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乡间的破脚骨,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战功,不禁想起《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林琴南先生译作当块克苏替,陆祖鼎先生译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译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说”(Novelas de Picaros)来。中国也有这班人物,为什么除了《水浒传》的泼皮牛二以外,没有人把他们细细地写下来,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类“流氓生活的文学”(“Picaresque Literature”)哩。——这两个英文,陆先生在《学灯》上却把它译作“盗贼文学”,啊啊,轻松的枷杖的罪名竟这样地被改定了一个大辟,(在现行治盗条例的时期,)却是冤哉枉也。然而这也怪不得陆先生,因为《英汉字典》中确将“流氓”(Picaroon)这字释作劫掠者,盗贼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
◆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雨村[7]兄:
长久没有通信,实在因为太托熟了,况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个月里总有几篇文字在报纸上发表,看了也抵得过谈天,所以觉得别无写在八行书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几句话,关于《妇人杂志》的,早想对你说说,这大约是因为懒,拖延至今未曾下笔,今天又想到了,便写这一封信寄给你。
我如要称赞你,说你的《妇人杂志》办得好,即使是真话也总有后台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愿意说的,现在却是别的有点近于不满的意见,似乎不妨一说。你的恋爱至上的主张,我仿佛能够理解而且赞同,但是觉得你的《妇人杂志》办得不好,——因为这种杂志不是登载那样思想的东西。《妇人杂志》我知道是营业性质的,营业与思想——而且又是恋爱!差的多么远?我们要谈思想,三五个人自费赔本地来发表是可以的,然而在营业性质的刊物上,何况又是The LADIES' Journal……那是期期以为不可。我们要知道,营业与真理,职务与主张,都是断乎不可混同,你却是太老实地“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不愧为忠实的妇女问题研究者,却不能算是一个好编辑员了。所以我现在想忠告你一声,请你留下那些“过激”的“不道德”的两性伦理主张预备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据营业精神去办公家的杂志,千万不要再谈为LADIES and gentlemen所不喜的恋爱;我想最好是多登什么做鸡蛋糕布丁杏仁茶之类的方法以及刺绣裁缝梳头束胸捷诀,——或者调查一点缠脚法以备日后需要时登载尤佳。白话丛书里的《女诫注释》此刻还可采取转录,将来读经潮流自北而南的时候自然应该改登《女儿经》了。这个时代之来一定不会很迟,未雨绸缪现在正是时候,不可错过。这种杂志青年男女爱读与否虽未敢预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权威的老爷们的意,待多买几本留着给孙女们读,销路不愁不广。即使不说销路,跟着圣贤和大众走总是不会有过失的,纵或不能说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扬。总之我希望你划清界限,把气力卖给别人,把心思自己留起,这是酬世锦囊里的一条妙计,如能应用,消灾纳福,效验有如《波罗密多心咒》。
然而我也不能赞成你太热心地发挥你的主张,即使是在自办的刊物上面。我实在可叹,是一个很缺少“热狂”的人,我的言论多少都有点游戏态度。我也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地去向道学家寻事,但是如法国拉勃来(Rabelais)那样只是到“要被火烤了为止”,未必有殉道的决心。好像是小孩踢球,觉得是颇愉快的事,但本不期望踢出什么东西来,踢到倦了也就停止,并不预备一直踢到把腿都踢折,——踢折之后岂不还只是一个球么?我们发表些关于两性伦理的意见也只是自己要说,难道就希冀能够于最近的或最远的将来发生什么效力!耶稣,孔丘,释迦,梭格拉底的话,究竟于世间有多大影响,我不能确说,其结果恐不过自己这样说了觉得满足,后人读了觉得满足——或不满足,如是而已。我并非绝对不信进步之说,但不相信能够急速而且完全地进步;我觉得世界无论变到哪个样子,争斗,杀伤,私通,离婚这些事总是不会绝迹的。我们的高远的理想境到底只是我们心中独自娱乐的影片。为了这种理想,我也愿出力,但是现在还不想拼命。我未尝不想志士似的高唱牺牲,劝你奋斗到底,但老实说我惭愧不是志士,不好以自己所不能的转劝别人,所以我所能够劝你的只是不要太热心,以致被道学家们所烤。最好是望见白炉子留心点,暂时不要走近前去,当然也不可就改入白炉子党,——白炉子的烟稍淡的时候仍旧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千万不要一下子就被“烤”得如翠鸟牌香烟。我也知道如有人肯撙出他的头皮,直向白炉子的口里钻,或者也可以把它掀翻;不过,我重复地说,自己还拼不出,不好意思坐在交椅里乱嚷,这一层要请你原谅。
上礼拜六晚写到这里,夜中我们的小女儿忽患急病,整整地忙了三日,现在虽然医生声明危险已过,但还需要十分慎重的看护,所以我也还没有执笔的工夫,不过这封信总得寄出了,不能不结束一句。总之,我劝你少发在中国是尚早的性道德论,理由就是如上边所说,至于青年黄年之误会或利用那都是不成问题。这一层我不暇说了,只把陈仲甫先生一九二一年所说的话(《新青年》随感录一一七)抄一部分在后面:
青年底误会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底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要提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你看,这有什么办法,除了不理它之外?不然你就是只讲做鸡蛋糕,恐怕他们也会误解了,吃鸡蛋糕吃成胃病呢!匆匆不能多写了,改日再谈。十四年四月十七日,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