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刚过,省里的世纪散文专题研讨会便召开了。一位素日里便以无拘无束、放荡不羁闻名的女士在发言时大声疾呼:“千万不要理会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你一定要无所顾忌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人绝对不能太委屈自己。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空前绝后的一个孤本!”
一言即出,举座皆叹。仿佛都为个人性情的极致发挥找到了最充分的理由和依据。然而,我始终无言。无言并非认同,我只是对她的话有一种复杂的疑惑和不安的遐想。
固然,每个人都是人世间的一个孤本,永远永远不会有生命再和你雷同。父与子不同,母与女不同,姊与妹不同,弟与兄不同,夫与妻不同。就连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也不尽相同……从肉体的外貌特征上来讲,每个人都是不能重复的惟一;从情感历程和心路轨迹上看,每个人饮下的都是不留配方的新酒;从每个人在岁月中或重或轻或长或短的影响和历史而言,每个人登记都是独此一家的主页。甚至可以说,从你出现在人世间起,你就拥有了成为孤本的事实。
但是,是孤本又怎样?这种孤本的属性是你与生俱来的属性,是万能的造物主赋予每一种生灵都有的属性,自然也就是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有的属性。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最平凡最庸常的通本啊。
通本,往往是数量上泛滥而质量上低下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一被诞生出来,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都以泛滥的姿态投人到了这低下的洪流中。有人沉醉灯红酒绿,有人迷恋锦衣玉食,有人羡慕香车宝马,有人酷爱笙歌艳舞……“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如此短暂的生命,谁都想活得精彩,谁都想过得惬意,谁都想在精彩惬意的同时,在洪流中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成为一尾鲜亮可爱的小鱼,或者成为一束绚丽晶莹的珊瑚,或者成为一叶乘风破浪的小舟,或者成为一艘宏伟坚固的大船。那么,你要努力做的,就不是及时行乐,为所欲为——那样你连做一般通本的机会都没有,倒有可能做负值的通本。也不是放纵自我,无视他人——因为每个人的自由都来自于他人相对的自律感,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文字领域里。你能够做的,只有在自己做事的时候,尽心尽力;在自己做人的时候,尽善尽美。然后,紧紧抓住客观赐予我们的做孤本的机会,把通本中所有的杂质和污秽淘净,把灵魂的真金留下,给孤本以不能衡量的、不可销毁的、无法代替的孤本价值!
这,也许才是纯粹的孤本。
另外,我还认识到一点:孤本的审定不在于形式。容貌、装扮、行动、举止、理论……这些都不能衡量孤本的深度、广度和髙度。也许,真正的孤本应当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于沉静的微笑里,留下自己永恒的色泽。
遥远的创可贴
我是在收拾书桌时看到那块创可贴的。我拿着那块创可贴很是纳闷了一阵儿。我想不起我什么时候以何种途径弄来了这块创可贴,也想不出要拿它来做什么用,且为什么又取而弃之,把它塞到了两本书的夹缝中。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千头万绪,我不可能什么都想明白——事实上我也真的想不明白。这种习惯好听点儿讲是思索或思考,不好听点儿就是瞎琢磨乱寻思发神经——当然这仅仅是针对我自己而言的。
我就这么面对着这块创可贴凝神了许久,终于把它装在了我的衣袋里。然后我有条不紊地背上坤包,心安理得地走出了家门。我总算给创可贴找了一个暂时的归宿,总算没有白白凝神十几分钟,总算取得了一项阶段性成果——能够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一个结局性的解释,这是我的又一个臭毛病或者说是许多人的幸福之一。
我就这么擎着我充满臭毛病的大脑揣着这块创可贴出了门,上了18路公共汽车。我打算去柳荫公园。我已经至少5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
距离柳荫公园还有两站地的时候,车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我缩在车厢中部的柔软地带,随着车体的震动悠然地在圆盘上旋转着自己。周围的人潮水般地拥挤着,每个人似乎都在承受相同的命运,但是再仔细去看,却会发现每个人的状态其实又各不相同。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比较喜欢坐公共汽车,比较喜欢坐车时的这些感觉。其实坐公共汽车时,热闹的似乎只是车外的街道与人流,车里的人多是静默的。在这种静默中,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些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觉得有滋有味,其乐无穷。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汽车本身就是一个完整世界的缩影。从时间上讲,有人先来,有人后到,有人中途上车;从目的上看,有人坐全程,有人坐若干站,有人只坐一站,还有人一开始就上错了车;从待遇上讲,有人是单票,有人是月票,有人是免票;从境况上讲,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挤着。有人能得到别人的让座,有人却连车都上不了。人少的时候,车里冷清得出魂,人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保持着距离。而人多的时候,车里热闹得就像赶集,每个人的前后左右都有人贴着,彼此陌生而又紧密,无关而又有关,不可更改。
就在我正进行这种习惯性的思考时,我忽然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男人紧紧贴住了我。
我嗅出一了丝不怀好意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据说盯住人看会使心里有鬼的人产生畏惧感。
但他没有看我。然而在我的目光中,他的面部肌肉还是在微微地紧张起来。
可是他的双腿仍在毫不懈怠地使劲儿。
我有点儿麻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我在公共汽车上已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种骚扰了。朋友说这是因为我长得像一个柔弱的初中生。我不清楚这样的解释是否合理,但我确实比较容易受到攻击。我常常被这种男人从车厢这头追到车厢那头,或是干脆中途换车。我不明白这些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这种公开而隐秘的意淫能满足他们一种什么样的欲望?能给他们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快感?我甚至猜想他们只是希望或喜欢看到某种惊惶失措的表情。当这个社会以越来越强者的要求去对待他们的时候,这些男人中的弱者,是否就想以这种卑琐而怯懦的行为来获取平衡和自己对自己的认可?
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单纯的想象而已。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想的。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强者什么是弱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丑恶。也许什么都不是。
那个男人仍在力所能及地挤压着我。他显然有点儿得意忘形了,脸庞也似乎兴奋得有点儿扭曲。
快到福河新村站的时候,我从密植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到了车厢的另一端。然而我很快发现那个男人也跟了过来。
瞧这车挤的,想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都找不着。怪不得要计划生育。他边说边朝我靠过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带着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轻轻地掠过我的面容。
他又贴住了我。浑浊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微微漾起一种恶心。我真渴望能一下子飞到福河新村站去。
我想逃逸。
逃逸。我喜欢这个词儿。逃是一种溃败,而逸则是一种超越。在溃败中能获得一种超越,就仿佛陶渊明不去做官去种豆李白失宠后去游山一样,令我神往。而我之所以神往是因为我做不到。做不到的时候,那些膨胀的想象就会悄悄地溜出来,让我的梦幻过一番现实的瘾。于是此时,当这个男人越来越紧密地迫近我时,我的想象便在大脑中一遍遍放纵地呐喊:离开那个男人!离开那个男人!——我相信此时如果我临窗,我一定会毫不犹登地从窗口跳下去,以此来完成我的想象。
车嘎然而止。
堵车了。
绝望一下子笼罩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熬下来,我必须忍受这个男人,我不能像泼妇一样对他大吵大骂。
为什么必须?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会回击,他会打我,而周围的人都会漠然而视,甚至还会有一些幸灾乐祸者饶有兴趣地去猜测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我无法面对这些想象,甚至无法想象我这个中学生一样的小女子一旦破口大骂会是个什么样子。
无处可逃。我忽然想起了前些时看过的一场话剧《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活着的人都无处可逃,还期待死后能有葬身之地?太奢侈了。
我忍耐着,我惊奇自己的忍耐力居然会如此之好。我相信如果不再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这么忍耐下去。
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腰。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齐腰小毛衣,下面是一条白色长裙。我一只手扶着车内的扶手,一只手护着包,毛衣很自然地往上拥春,露出一截白色的纯棉内衣。
他的手就掐在了纯棉内衣上。
她有几道目光轻淡而锐利地扫了过来。
血一下子涨上了我的脸。其实我知道我的脸红得多么虚伪,多么没有理由。你既然能够忍耐他对你有意识的挤压,为什么不能忍耐他对你有意识的掐摸。这两者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你在前者发生时就已经丢弃了对自己的护卫,为什么在后者发生时,却想去拾捡?而且还居然红了脸。其实你红了脸只是因为前者造成的侮辱感是隐含的,而后者造成的侮辱感却是明显的。你被激起的是大庭广众之下的羞耻感,是生活在明处的自尊心。
是的,许多人的自尊心是生活在明处的。或者说他的自尊心是为别人而活的。他可以承受一个人单独的欺凌,却不能也不愿去承担众目睽睽下的一丝蔑视。
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手仍然停在我的腰上,像一条爬虫。我僵直着身体,昏头昏脑地想着这件事。
他的手又微微用了用力。
我忍不住笑了。难道不可笑吗?我居然还在进行程序精密的思考!
我笑着看看他。他也笑了。显然笑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又有点儿忘乎所以。
我的手伸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七个耳光如七个快乐的音符被我轻松地甩了出来。简洁、清脆、优美。
在伸出手的同时,我知道那只手巳经不是我的手了。那只手在用声音和动作吼叫:去他妈的思考!去他妈的思考!
手安静下来时,我也静静地望着那个男人。他转身而去,躲到了一个角落里,面朝着车壁。
我环顾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在看我。
车启动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汗淋淋的。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刚才唱歌的那只手,则红得像涂了胭脂。当然,胳膊还有点儿轻微的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