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人过河
苦难就是河水,我们都是泥人。那么,天堂在哪里?
某一天,上帝宣旨说,如果哪个泥人能够走过他指定的河流,他就会赐给这个泥人一颗永不消逝的金子般的心。
这道旨意下达之后,泥人们久久都没有回应。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小泥人站了出来,说他想过河。
“泥人们怎么可能过河呢?你不要做梦了。”
“走不到河心,你就会被淹死的!”
“你知道肉体一点儿一点儿失去时的感觉吗?”
“你将会成为鱼虾的美味,连一根头发都不会留下……”然而,这个小泥人决意要过河。他不想一辈子只做这么个小泥人。他想拥有自己的天堂。但是,他也知道,要到天堂,必得先过地狱。而他的地狱,就是他将要去经历的河流。
小泥人来到了河边。犹豫了片刻,他的双脚踏进了水中。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顿时覆盖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脚在飞快地融化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远离自己的身体。
“快回去吧,不然你就会毁灭的!”河水咆哮着说。
小泥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往前挪动,一步,一步。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选择使他连后悔的资格都不具备了。如果倒退上岸,他就是一个残缺的泥人;在水中迟疑,只能够加快自己的毁灭。而上帝给他的承诺,则比死亡还要遥远。
小泥人孤独而倔强地走着。这条河真宽啊,仿佛耗尽一生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小泥人向对岸望去,看见了那里锦缎一样的鲜花和碧绿无垠的草地,还有轻盈飞翔的小鸟。上帝一定坐在树下喝茶吧。也许那就是天堂的生活。可是他付出一切也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抵达。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知道他这样一个小泥人和他那个梦一样的理想。上帝没有赐给他出生在天堂当花草的机会,也没有赐给他一双小鸟的翅膀。但是,这能够埋怨上帝吗?上帝是允许他去做泥人的,是他自己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小泥人的泪水留下来,冲掉了他脸上的一块皮肤。小泥人赶紧抬起脸,把其余的泪水统统压回了眼睛里。泪水顺着喉咙一直流下来,滴在小泥人的心上。小泥人第一次发现,原来流泪也可以有这样一种方式。——对他来说,也许这是目前惟一可能的方式。
小泥人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向前移动着,一厘米,一厘米,又一厘米……鱼虾贪婪地啄着他的身体,松软的泥沙使他每一瞬间都摇摇欲坠,有无数次,他都被波浪呛得几乎窒息。小泥人真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啊。可他知道,一旦躺下,他就会永远安眠,连痛苦的机会都会,失去。他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奇妙的是,每当小泥人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使他能够坚持到下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直就到了让小泥人绝望的时候,小泥人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终于上岸了。他如释重负,欣喜若狂,正想往草坪上走,又怕自己褴褛的衣衫玷污了天堂的洁净。他低下头,开始打量自己,却惊奇地发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颗金灿灿的心。
而他的眼睛,正长在他的心上。
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堂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的事情。花草的种子先要穿越沉重黑暗的泥土才得以在阳光下发芽微笑,小鸟要跌打了无数根羽毛才能够锤炼出凌空的翅膀,就连上帝,也不过是曾经在地狱中走了最长的路挣扎得最艰难的那个人。而作为一个小小的泥人,他只有以一种奇迹般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够让生命的激流荡清灵魂的浊物,然后,照到自己本来就有的那颗金质的心。
其实,每一个泥人都有这样一颗心,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自己的天堂。关键是你想不想去获得,敢不敢去获得,会不会去获得,最后,怎样去理解和认识这种获得。
两支银烛台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欣赏根据雨果原著改编的同名影片《悲惨世界》。影片从头到尾几乎都被一种阴暗、凄伧、压抑的基调所笼罩,惟有一处让我感到温暖、明亮、牵扯情肠。
主人公阿让因偷窃一块面包未果而获罪,在监狱里呆了19年。在受尽磨难的19年中他3次越狱,终获成功。当他像野人一般重归久违的尘世间时,遭到的却都是怀疑、辱骂和毫不留情的殴打。此时的阿让,巳陷入了深深的孤独、迷茫和绝望中。他仇恨整个世界。在他眼里,整个世界也仇恨他,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恶魔。
一个雨夜,又饥又冷的他来到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门前,敲了敲门——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鼓起试探的勇气了。女佣人一看他可怕的模样,迅即关上了门,任他怎么恳求都不再开门。
这时候,那位牧师出场了。看到阿让,他并没有惊奇。他告诉女佣,阿让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温和地让阿让进屋、吃饭、洗澡,亲切地和他聊天,真的像对待所有的朋友或兄弟那样——他是很平静的、很自然的,平静自然得就像是面对朝夕相处的自家人。这种平静让我深为感动。要知道,有时一些过分的关心和热情或者居高临下的恩赐都会给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伤害。尊重,有时其实比同情更重要。
吃饭的时候,阿让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兄弟。这是你的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牧师说。
我是一个越狱的重犯。阿让说我是一个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你如果忏悔,上帝会更为宽容地饶恕你,会比爱他人更爱你。”
阿让冷冷地看着他。他不相信他的话,他早已不崇奉任何信仰。
吃过饭,女佣收藏银餐具的时候,阿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牧师洞悉了他的企图,却默默无言。半夜时分,阿让偷出了银餐具,仓惶逃走。临走前,他把烛台移到牧师床前,端详了一会儿牧师的睡容,仿佛要把他刻在心里。
牧师并没有睡,阿让走后,他睁开眼睛,一遍遍地在胸口划着十字。
没有多久,阿让被警察抓了回来。送到牧师家,请牧师证实一下阿让是否偷了他们的餐具。牧师笑道是我送给他的。他有权得到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而是上帝的。”他转脸又对阿让笑道,“可是兄弟,你怎么会忘了拿走这两只银烛台呢?”
警察走了。牧师依然安详地擎着那两支银烛台:兄弟,把它们拿走吧。它们都是你的。
阿让终于扑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牧师抱着他,在内心喃喃自语:我清洗了他的灵魂,我把他从黑暗的思想中拯救了出来,交还给了上帝。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心浪起伏,思潮澎湃。有了这样一个铺垫,不必深究就可以知道在以后的情节中阿让为什么会救芳汀,会救珂赛特,会放掉屡屡与他为敌欲置他于死地的巡检员,会深深受到民众的爱戴。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两支没有蜡烛的银烛台,把他的心灵引向了光明的世界。
上帝也许是虚无的,但拯救却是真实的。能拯救火的,只有水。能拯救冬的,只有春。能拯救恶的,只有善。能拯救恨的,只有爱。能拯救魔鬼的,只有天使。能拯救黑暗的,只有光明。即使这光明仅仅来自于两支没有蜡烛的银烛台,也足以驱尽所有思想的阴影与污秽。——而在所有的拯救中,最最重要的也许应该是对心灵的拯救。
能拯救心灵的,只有心灵。
吹着口哨回家
那一天,在单位,因为一件小事的不如意,我的不满便如传染病一般弥漫开来,脑海里充斥和膨胀的尽是别人对不起我的理由,仿佛整个世界都欠我的,心里懊丧和愤懑到了极点。于是,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情绪处于高压状态的我便一反常态,不再淑女。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我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嗨,请你小心。”有人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我踩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可能是他的朋友。两个人的衣着都很洁炕,神情稳重面容疲惫,被踩的那个人正貌似悠闲的吹着口哨,我听出他吹的是《铃儿响叮当》。
“踩的又不是你。”我本想道歉,犹豫了片刻,却突然想趁机撒撒野,“多管闲事!”
“不管踩的是不是我,这件事情你都应该说对不起。”他在为朋友坚持。
“不对的事情有千千万万,你管得完吗?”我刁蛮得不可理喻。周围一片沉默。我从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一种平头百姓们素日里对我这种“小恶人”的微妙的忍让、畏惧和鄙夷。明白了此时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痛快淋漓的舒畅,有的只是愈来愈深的羞愧和后悔。天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想成为这个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说。
有意思的是,那个被踩的人依然兴致不减的吹着《铃儿响叮当》。而且,我偷偷瞥见他还悄悄拉了拉那个与我理论的人的衣角。那个人果然闭嘴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车刚刚到站,我便仓皇跳下。
“小姐,请等一等。”有人喊,我回头,是他们。我静立。羞愧与后悔开始转化为隐隐的敌意。看样子他们还想没完没了呢。
“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冷冷地问。
“你是这么年轻,所以有些话我实在忍不住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了会有一点儿好处。”那个人的语气十分耐心。被踩的人站在一旁,仍旧吹着口哨,似乎有些腼腆。
我忽然不敢再看他们,微微低下了头。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顺心?”
我点点头。
“这种小波折谁都会遇到。有的人经历的何止是不顺心,简直就是用一生去承受的大苦难。”他说,“就像我的弟弟。”
吹口哨的人顿时红了脸。
“你知道吗?他原本是一家剧团的台柱子,在一次车祸中却失去了双腿。现在,他用的是假肢。”
想到刚才我曾在那双失去了血液的脚上踩了一脚,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停止了。
“后来,他又去一家歌舞团唱歌,曾是这家歌舞团最好的男高音,但是,一次重病又让他失去了声音。”哥哥的眼圈红了,“现在,他是个下岗职工,和我一样,靠直销水晶袜生活。今天,我们只卖了9双,但是,”他的声音哽咽了,“每天,他都要吹着口哨回家。”
我的心一阵颤栗。原来是这样。我压根儿没想到。一时间,我不知所措。
“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袜子吗?”我轻声说。也许,买双袜子可以小小地补偿一下刚才的无理。我自我平衡地安慰着自己。
弟弟微微笑着,很快递过来一双袜子。包装上印着价码:3块钱。实在不贵。
“我们追你下车,并不是想让你买袜子。”我正准备掏钱,哥哥的声音又响起来,“更重要的是,我还想让你知道,我的弟弟为什么要吹着口哨回家。”
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曾经告诉我说,口哨是他现在所能支配的和音乐有关的惟一一种技巧了。他的口哨只能吹出两种风格,一种是悲哀的,一种是快乐的。悲哀别人不容易懂,但是快乐却可以在任何角落通行。所以,他想让别人从自己的口哨里感知到快乐。”
我缄默片刻:“可是,有谁在乎呢?”
“是的,很多时候是没有人在乎。不过,幸好他在路上留下口哨的时候,就已经预备了让这种快乐寂寞。如果,有人偶尔的在乎能打开一下这种寂寞,那么他就会分外满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本万利了。”
我赧然。终于知晓了无地自容的滋味。为什么要让别人享受快乐?为什么要让自己吞咽痛苦?如果是我,我一定只会这样习惯地诘问。而且,我知道,习惯如此的,绝不仅仅是我。好像所有精明的现代人在实际操作自我情感的时候,都已经很少有这种髙贵的气质了。
我也终于明白,很久以来,原来我并没有弄清楚这样两个问题:在快乐的问题上,如何对他人最慷慨;在痛苦的问题上,如何对世界最吝啬。是这位卖水晶袜的永远沉默了的兄弟用他快乐的口哨点化了我。我自私的怒气处处裸露,他无偿的喜悦时时流芳。我用歌喉制造噪音,他用气流输送仙乐。就是这样一个像蓝天一样无声的人,在这个商业时代,把他最美好的东西直销到了我的心中。
临别的时候,我留下了一双水晶袜,并且感谢哥哥把弟弟的故事告诉了我。
“不止是你,我还告诉过很多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哥哥笑道。
“因为你想让别人知道,确实还有你弟弟这样的人存在着,并且一直在为他们吹着口哨回家。”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了。之后,他们却都流下泪来。
那双水晶袜,我到现在还留着。它的质地玲珑剔透,手感细腻柔韧,色调明朗典雅,就连包装都那么温暖诗意。
我一直没舍得穿。我知道它最适合珍藏和纪念。
生命的启示
“那是你的孩子在哭吗?”朋友打电话来,听到我话筒里传过去的婴啼声,问道。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是的。”
“你有孩子了!为什么一直没听你说?”朋友大惊。
我无话可答。其实岂止是她,我几乎没有告诉我所有的朋友。甚至在她刚才问我的时候,我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电视里的婴儿在哭。
结婚已经3年了,孩子当然不属于私生。但是我却一直对母亲这个词感到羞愧和惶恐。也一直在为母亲这个称呼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却总是感到没有准备好——也许根本无法准备。
有些事情不能想象,只有承担了才会知道。
对于自己这种异于常人的心理,我也感到十分好奇:为什么别的女人都可以很坦然很平静地面对自己延续的生命,而我却如此地胆怯和窘迫?琢磨了许久,我才明白:与其说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这种角色转换,不如说是我不愿意去冒险。孕育是一种冒险,分娩是一种冒险,抚养也是一种冒险。总之,从想要孩子的那天起,你就开始了这种贯穿一生的爱的冒险。而且在这种冒险中,还要负担一种成熟的责任。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想象童话里那个名叫“彼得·潘”的孩子一样,不要长大。